那年連曦不過是剛過而立之年,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何等鮮花烹油的得意?他做著自己的閑散宗室,潛心在府邸侍弄花草收集古玩,性子越發沉靜起來,耳邊聽著那天朝新貴的淩厲做派雷霆手腕,簡直是恍如隔世。他哪裡想到,當年那個性子跳脫有些頑皮的少年居然有天會變成這幅冷冽逼人的樣子?
其實變的人何止是他?二十年前連瑄的死,逼瘋了謝太傅,逼走了連曦,也逼的他心灰意冷。
當他得知連瑄效力英王指證謝太傅的原因後,才發覺自己以往諸多偏見不知給了連曦多少難堪。而連曦要走,他也無立場能留。在一場歇斯底裡的爆發後,盧心雲偷偷送走了連曦。
他當時想著,與其勉強不如放手,卻沒想到連曦這一走便再無訊息。直到多年後一個叫秦湛的舉子中了探花,瓊林宴上賦詩一首,叫他當場驚掉了酒杯。連曦回來了,卻又消失了。如今站在他眼前清俊挺拔的人,名叫秦湛,蒙隆恩點了翰林編修。
秦翰林溫文爾雅,做事對人滴水不漏。蘇辰安卻看得出他眼裡的幽深,那是恨。他暗地裡護著他,替泰安帝充當馬前卒扳倒了英王。秦翰林也從秦禦史變成了秦尚書,而新帝登基時加封的謝太師,親力親為地扶持著恨自己入骨的仇人逐步壯大羽翼,似乎就等著哪日喪生他手下。可是連曦卻再無動靜。蘇辰安明白得很,對於謝之涵來說,活著就是痛苦。他也知道,對於連曦來說,自己並不比英王謝太傅好上多少。當日大理寺刑堂上,多少人鄙薄著連瑄,連他也不例外。可他與別人不同啊。
蘇辰安想到這裡,突然覺得腳下有千鈞之重,使他再無力去見那人。可是人卻已走到了前廳。
他一眼便瞥見了正在喝茶的連曦。
經年在官場打拼,一身擔著一朝的重擔,連曦鬢角已是花白。蘇辰安斂斂心神走了上前,在對面坐下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有句話叫近鄉情怯,說的一點沒錯。來之前,心裡有一堆話想說,可是見到了人,突然就不知道該說什麼。
能說什麼呢?蘇辰安不著痕跡地苦笑了一下。
連曦卻在這時開口道:“永樂侯到訪,不知有何要事。”
蘇辰安看著他低頭擺弄著茶蓋,緩緩說道:“你回京十多年,我本有無數個機會和你說聲對不起,卻一直沒有說。”
話頭被連曦截斷,他冷冷道:“秦某與蘇侯並無舊可敘。”
蘇辰安微一愣,隨後笑道:“若是這樣,那便請秦相聽本侯隨意說些話,只當我是無聊吧。”
“我對不住他,卻覺得說聲對不起實在輕忽得很,實在沒臉說出口,可是其他的,我卻不知道還有什麼。當年我自恃出身,以為見慣世情,卻不懂人心,這些悔恨至今未消。我本來不欲舊事重提,想著那人過得好便好。可是我如今年逾不惑,眼看便是半百了。若哪一日不測……”說到這裡,他看見連曦神色微變,繼續說道,“卻是到死都藏著這些話,好不窩囊。”
說罷蘇辰安輕笑了一聲,啜了一口茶。
對面的連曦哼了一聲,放下茶盞冷冷道:“蘇辰安,你自顧自的性子倒是一點沒變。既然憋了這麼些年,你還有什麼好說?”
蘇辰安望住他,輕嘆了一聲:“我也不知道今天為什麼要來找你,就當我糊塗了吧。言盡於此,我的糊塗勁也要過去了。秦相,告辭了。”
連曦喚住起身的他,沉聲道:“我早已不再怪你。可惜我恨透權貴,卻最終攪入這圈中。”他如卸下心防緩緩說道,“當日離開,是因為我哥哥的死。卻並非因為你對他的誤會,全因我明白,在你身邊逗留時間越久,往後的下場就會越悽慘。我哥哥因何而死?若沒有英王相逼,他不會死。而同樣的,若沒有對謝太傅的情意,他也不會死。我要留著命侍奉父母,還要留著命為他報仇,我還有什麼能留給你呢?”
蘇辰安猛地一顫,點點頭:“你說得對,說得對……”
“連曦已死,過往種種俱是雲煙。蘇侯,謝你當年的照拂之情,也謝你多年,襄助之恩。人生百年,你我的糾纏早已解了。”連曦走上前行了一禮。
蘇辰安面色不改地扶起他,轉身走出去,緩緩說道:“天家雖對你不起,但秦相卻是好官,實乃大景之幸。”他頓了了一頓,繼續說道,“連曦,卻是蘇辰安之幸。如此說來,我卻也不虧什麼。”
“四十年風塵化霜鬢,二十年情愁隨流水,去也,去也。”
他慢慢地走下石階,揮退了隨從,一步一步走向門外。
青石鋪的路積了雪又鏟掉,留了一層薄冰。他踩在上面,覺得腳步好像有些不穩。這時身後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他的袖子被拽住了。
“二十年前,我一無所有,可如今卻不同了。我的命好不容易給你留下了。”
蘇辰安不可置信地轉過身去,卻見那人面色有些不自然:
“這話,你不來找我,我這輩子也不會說的。”
蘇辰安抑制不住笑意:“可是我來找你了。”
“是啊。好像晚了點,也好像不早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