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水從劉扶光的眼眶裡滴落,又在世界海裡散作萬千晶瑩的粉塵,漫無目的地四下飄蕩。
“你哭了?!”他和心魔同時開口,一半悽厲,一半受寵若驚,“你是……為我哭的嗎?”
劉扶光垂下頭,這一刻,他似乎是要親吻懷中可怖扭曲的血肉怪物,但只有晏歡能夠看見的地方,他發覺劉扶光的嘴唇微動,做出了不同的口型。
我要救你,他說,我會救你。
晏歡定定地注視他,混雜的心音,如微弱電流般竄進劉扶光的紫府。
“趁現在,殺了心魔。”
劉扶光微微一頓。
他斟酌的時間略微有些長,又一道心音打來。
“快!他心性狂妄,自以為運籌帷幄,此刻疏於防範,只要你假意答應他,再捅穿他的心髒,他必死無疑!扶光,你是至善,就有做到這事的本領,千萬不要錯過我們唯一的機會!”
劉扶光抬起頭,萬分之一秒的間隙,他看到心魔正巧轉過頭去,彷彿忿忿至極,一時不願看他和晏歡的互動過程。
是偶然,還是刻意?
然而,正如晏歡所說,這便是一個絕好的時機,錯過它,只會令人追悔莫及。
電光石火的剎那,劉扶光黑刀在手,猶如蒸發般地消失了!
心魔似有所感,他猛地回過頭,僅能用餘光捕捉到兩種連成虛線的顏色:白的是劉扶光的衣衫,黑的是落在白衫上的血,以及他手裡的刀。
無有赫赫風雷之聲響,不見炫目盛世之光彩,這一刀便如劍意內斂無形,卻是直奔著他的心髒去的!
刀尖已經觸及心魔的胸膛,勢如破竹地向內錯進,生死閃現之際,心魔面上的表情居然一片空白。
是他尚未反應過來,還是他早有預料,這不過是劉扶光自投羅網的一次襲擊?
不,都不是。
——千鈞一發的時刻,心魔只是怔怔地看著劉扶光,就好像……就好像一直以來,牽制他的絲線全然斷裂,他又能用本真的面目,望著自己的愛侶了。
“心魔”身上,九目虛影浮現,與此同時,不成形狀的“晏歡”亦從地上抬起一隻眼球,詭秘地彎成了月牙的形狀,好像在無聲地嘻嘻笑。
身份互換。
臨在劉扶光即將得手的倏然間,作為這出戲碼的主演,心魔才解除了控制本尊的手段,這個緊迫至極的關頭,再想收手,便如木已成舟、覆水難收。
可使人詫異的是,劉扶光眼中,並無半分驚駭、懊悔、無措,以及與之類似的神采。他的面容平靜而堅定,彷彿天心洞開,唯餘一輪圓滿明月,映照江河萬川。
“不要怕,”劉扶光說,“相信我。”
長久以來,晏歡懼怕與愛相關的任何情感。
初次與劉扶光相識,他的觸碰便帶著刺骨難耐的灼痛,彷彿陽光照射冰凍之人的肌膚。這種感情像鋪天蓋地的海潮,將人不由分說地淹沒。起初,晏歡想要逃避這樣無孔不入的東西;後來,他逐漸瞭解它的力量,發現它是何等柔軟、孱弱,逃避的心態,便立即轉為了輕蔑與鄙夷;再後來,他親手拋棄了它,卻沒有想到,它早就跟自己的血肉心肺密不可分,他丟了它,等同於摧毀了自己的半身。
直到現在,晏歡仍然害怕。
愛太脆弱,太珍貴,太容易收到損傷。一團火,要如何才能在這個料峭如冰的世界上活下去?他可以殘忍,可以無情,可以成為一切卑鄙無恥、兇暴強硬的東西,但愛是完全不同的。
此時此刻,聽見劉扶光的聲音,晏歡的胸膛便被點燃了純粹的熱度,猶如春潮,爆發的颶風,像極了膨脹的羽絨,直搔得他心腔柔軟,酸澀得發癢。
這不是憤怒,不是殺意,是另一種強烈的喜悅,幾乎就像面對神像的狂信徒,他心中眼中的快樂和幸福,頃刻泛濫得難以言喻。
為什麼要怕呢?這不就是他一直夢寐以求的結局嗎?
迎接劉扶光的刀尖,迎接他賜予的死亡——晏歡苦求不得的葬身之地,已經盡數展開在他身前,美得他頭暈目眩,不能作聲。
“我不怕。”張開雙臂,他喃喃地回答道。
長刀嵌體!這一刀正中貫穿了那顆強勁鼓動的龍心,破出一捧黑金雜糅的濃鬱鮮血,劇痛猶如天雷灌頂,從上至下地爆破了晏歡周身的每一絲經脈,每一根血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