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扶光一眼便看到了大街小巷流竄的小乞丐們。
在這種地方,乞丐是小偷集團,天生的騙子和黑商,也是流言資訊傳遞的樞紐。他們裸露的身體又小又癟,無論男女,只在腰間纏著條破抹布,像沒毛的老鼠一樣饑不擇食,紮根在城市的裂縫裡,不惜一切地生存。
劉扶光拉住晏歡,兩人跟著一個其中小乞丐,看他東躲西藏,這裡討點剩飯,那裡求些泥漿,難得有人大發善心,扔他一塊殘缺不全的錢幣,就算了不得的大喜事了。如此蹉跎一天,到了夜深時分,小乞丐才回到城內的一間破土屋,與同伴集合,交換分享這一天的收獲。
劉扶光輕輕地咳了一聲。
“誰?!”年紀小的乞丐們紛紛縮到後面,一個年齡最大的乞丐跳起來,手裡已經摸到了一把碎瓦片磨成的尖刀,“誰在那,出來!”
劉扶光不打算為難他們,因此,他平和地走進去,第一句話便是:“我聽說,你們打探訊息的本事十分高強。”
拿刀的乞兒愣住了,以他的年紀,其實已算得上少年了,只是身材過於枯瘦,仍然與幼童無異。
他從未見過有誰,可以將衣裳穿出這般雪白的顏色。
“你……你是誰?”他象徵性地比劃著手裡的兇器,“想來我們這做什麼了!”
劉扶光笑了笑,在他身後,晏歡猶如一個漆黑的倒影,無聲浮現。
“我們只想找你們問一些事,”劉扶光抬起袖子,掏出一個白軟的餅,“作為交換,我可以請你們吃餅。”
乞兒的眼睛亮了,接著又綠了,無數雙狂熱可怕的眼睛,像暗處掙命的鼠群,在夜裡閃爍不休。
“我……”他只說了一個字,強烈發酸的舌根,已梗得他沒法完整講話。
他沒有及時應承,其他小乞丐便嘰嘰喳喳地叫喚起來。
“答應!”
“說呀,你問什麼!”
“答應了,答應了!”
大乞兒的面上,有一絲臊熱,他本想裝出些穩重的模樣,看來也是徒勞。他不斷吞嚥著酸到抽搐的舌頭,手裡的刀不知不覺地垂了下去。
“你要問什麼?”他粗聲粗氣地道,“先、先說好,要是我們答不出你的問題,這個餅,你也得分我們……”
他支吾了一下,用目光摳著餅的邊緣,想象它在舌頭上,進肚子裡的滋味,拼命貪婪地算計:“分我們……食指尖到拇指尖這麼大的一塊!”
“但!不能是我這樣的拇指和食指。”他腳邊坐著的小乞丐急忙補充,她從嘴裡拔出一直吮吸的拇指,叫劉扶光看清楚,許是盜竊被抓,許是得罪了人,她的拇指和食中二指俱被砍斷一半,只留下傷疤發紅的橫截面。
劉扶光不語,片刻後,他輕聲道:“我要問的問題很簡單,如果你們答上來,我便許你們都能吃餅,一直吃到飽腹為止。”
小乞丐們震驚得失了聲,他先問:“你們可知道,城外留著許多馬蹄和駝隊的腳印,那些商人是去了哪裡?”
“西邊!”不算很長的靜默,一個乞兒飛快回答,聲音扯得變調,“我知道!商隊老有人說西邊有個什麼王子當了國王,廣開……什麼門,濟什麼什麼……”
“廣開城門,濟貧善施!”旁邊的糾正,“豬羊一樣的笨腦子。就因為這個原因,商隊都走了,城主管不了他們,但其他人要走,就鞭子伺候!”
劉扶光問:“那城叫什麼名字?”
“赤水城。”最大的乞丐回答,“怪名字,但好記。”
沒想到隨口一問,便問到了最要緊的地方!
晏歡小聲道:“早知道便追著腳印走了,何苦在這浪費時間?”
劉扶光道:“你閉嘴,不許囉嗦。”
罵完龍神,他又轉向乞兒,問了些關於赤水城的問題。看得出來,即便是接收流言最多的乞丐,也對這個赤水城不甚瞭解,只是為了昂貴的獎勵,對劉扶光胡編亂造。
“好了,”劉扶光道,“我的問題就這些了,我答應的報酬,不會食言。”
說完,就像變戲法一樣,他從袖子裡源源不斷地取出餅,任那些面黃肌瘦的乞兒取用,又放水壺在旁邊。這群半大的孩子抓起食物,便是一頓狼吞虎嚥,連驚奇的眼神都來不及露,吞完一個,再攫一個,頭都抬不了一下,吃相比野獸還要猙獰。
有的吃得痛哭了起來,邊哭邊喊娘;有的為了半個餅,下意識跟旁邊的同伴廝打起來,打了幾拳,才想起來旁邊還有;還有的一心只顧吃,不曉得喝水;還有的只顧狂飲清水……縱是鏡中幻景,如此真實,又怎能不看得劉扶光心酸?
短短十幾分鐘,一個小乞丐一口氣狂吞了八個大餅,又飲清水,餅在肚內遭了水泡,加倍膨脹起來,他這才後知後覺,體會到破腹穿心的墜痛,頓時抱著肚子,在地下翻滾大哭起來。
“之先只聽人說想吃飽,原來飽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他哀嚎道,“我再也不想吃飽了!我再也不想吃飽了!”
晏歡旁觀這場鬧劇,原先只覺乏味可笑,如今乍然聽見這乞兒的幼稚言語,他卻一下頓住了。
他忽然覺得,自己和這個小乞丐,實在是有幾分相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