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隨著金翠虛,他們果然又找到了一處妖鬼作亂的地方——看起來繁華恢宏的都城,裡頭卻不剩下幾個活人,基本全是不知自己早已死去的鬼魂,像常人一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原來是許多年前,這裡有位歡場裡賺皮肉錢討生活的花娘,自打十三歲遭遇龜公姦汙起,便沒日沒夜地捱著客人上門,染了一身的楊梅瘡,卻沒一個子的大錢治病,最後不能接客了,還被老鴇丟去應付有特殊癖好的男客,以致被夜夜虐打而死。
歡場青樓,這樣的女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老鴇習以為常,又嫌晦氣,勉強拿一張席子捲了,將其扔到亂葬崗。
不料當天晚上,正是血月盈滿、高升天際之時。血月的光輝凝聚於亂葬崗,花娘的善魂已經散去,惡魄尚存七竅,被血月這麼一照,竟靠一腔怨氣凝住了屍首,渾渾噩噩地變成了遊屍,本能地追逐月光。
若僅是如此,等到太陽升起,遊屍也就被陽光燒成了粉末,然而,事情有時就是這麼巧——兩名拋屍人貪心財物,收了一名道士的重金,要替其找一具特殊的屍體。這兩個漢子剛剛走到亂葬崗下,便撞上了那遊屍,直接活活被它吸死了。
遊屍吃飽了血精,陡然生出了一絲神智,也誕生出了自己的想法。
自此之後,它便小心地蟄伏,靠吸人為生。積年累月,竟讓它恢複了記憶,也恢複了原來的樣貌。
她不能再稱作遊屍,這座繁華得流油,也罪孽得流油的大都市,將她滋養成了力大無窮、身若銅鐵的飛行夜叉。花娘變化人身,婷婷嫋嫋地重遊故地,原先的龜公和老鴇竟然還活著,他們已經從女子的皮肉骨髓裡榨夠了錢財,等著安享晚年了。
花娘用殘酷的手段,替自己複了仇,又接管了老鴇的資産,成為了花樓的新主人。她運用僵屍的法門,將許多女人都變成了同類。白日裡,她們潛伏修養,靜靜地沉眠;黑夜裡,香燈翠屏、琵琶流水,滿樓紅袖招搖,詭麗的豔屍點染朱唇,塗白玉容,活活地吃掉了一個個前來尋歡作樂的男人。
而他們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晚上來了活人,白日離開的,便不見肉身,僅是魂靈了。
起先是一座花樓,後來慢慢衍生為兩座、三座花樓,最後,一整條花街,盡是僵屍出沒、兇煞做窩。
巨大的陰影吞沒了整座城市,不是沒有發現異樣的,但那些人聰明點,便自己拖家帶口地跑了;不聰明的,還想告訴他人,或者請修道者來討個公道,自然落了個死無全屍的結局。
當劉扶光和晏歡打探出原委,他的後背都驚出了冷汗。
這座城已經成了僵屍的巢xue,更不用說最開始那隻遊屍。這麼多年已過,她安居老巢,幾乎吞吃了半城人的精血,劉扶光聞見滿城火燒火燎的氣息,就知道她早已化成了犼。
什麼是犼?
“佛所騎之獅、象,人所知也;佛所騎之犼,人所不知,犼乃僵屍所變”——佛陀坐騎,能與龍相鬥的,就是犼。
這麼尊大佛在這兒立著,金翠虛竟也頭都不回地跑過來了!
劉扶光命令晏歡,讓他在金翠虛的飯菜裡放了鵸鵌肉,吃下去之後,能夠睡眠安神,不受日照,便不會醒來。
然後,他徑直走向那條已經矗立在都城最高點的花街,利落地卸下偽裝,旋即拍劍而起!
至善的清光,猶如另一輪升起的太陽,照得滿城魂靈呆呆散去,僵屍俱化本相,尖叫著四散潰逃。血犼嚎叫著奔出,與他交錯而擊的一剎那,她已經感到了那股無可抵抗、無可比擬的天意,如高山仰止,不得攀登。
他是為她而來的……但卻不是為了救贖她,他是為了殺她才來的!
“天意何曾偏袒過我,偏袒過我們!”犼披頭散發地咆哮起來,一個錯身,她堅若金石的身軀,已然裂開了一道巨大灰白的傷口,“你不愛我們,還偏要將我們毀滅,你是何其殘忍,何其殘忍的……”
劉扶光不曾言語,他喘著氣,眼眶漫紅。
“冤孽疊代,何時才能休止?”他低聲問,“你已經殺盡了一城的人,數十萬之巨,難道還不能稍稍填補你的怨恨嗎?”
犼淌著血一般的淚,怒吼道:“過去的憎恨和痛苦,是永遠沒有辦法彌補的!你難道不懂?我被賣作婊子的時候,你在哪裡?我被人像塊死肉一樣輪著操的時候,你在哪裡?我懷了又流,流了再懷,腸子肚子都快脫出去的時候,你在哪裡?我長了滿身瘡疤,像瘤子一樣的瘡疤,被人活活打死的時候,你又在哪裡?!我呼喚過你,我說老天爺,給我一點悲憫,求你可憐可憐我罷!老天給我的只有更狠的毒打,更恨的厄運!”
血犼獠牙呲出,絕麗豔美的皮囊,盡裂作了兇煞面貌。
望著她,劉扶光居然慢慢放下了劍。
說他婦人之仁也好,說他心慈手軟也罷,如何再能下手呢?看著那樣一雙流著血淚的眼睛,那樣一雙曾經清澈,如今卻猙獰如丹砂的眼睛……他懷著決心拔劍,如今劍尖垂下,劍光委地,便如淌著一線痛苦的淚。
血犼驀然愣住。
她看到了那把垂下去的寶劍,也看到了對方眼中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