顛三倒四地說到最後,她發出屬於鬼母的雄渾咆哮,濕發如活蛇飛舞,險些失去理智。
“等等!”劉扶光緊急打斷她,“慢慢來、慢慢來,你不要著急,跟著我一塊捋。”
嘶吼了一通,月娘氣喘如牛,向後癱倒。
“你年幼為父母所賣,而且賣了兩次,對不?”劉扶光對金翠虛道,“記下來,此為第一樁不公,父母隨意買賣、處置親生骨肉,人倫不容。”
金翠虛埋頭唰唰唰。
“你尚且年幼,卻做了成年男子的童養媳,他還對你肆意虐待,此為第二、第三樁不公。”劉扶光道,“接著,你又去了張氏家中做新婦……他們打罵你嗎?”
月娘一愣,點點頭。
“第四樁不公,再記。”劉扶光示意,“流言蜚語,毀人清譽,這便是第五樁;張氏一家為了莫須有的罪名處置你,此為第六樁;三人事後毫無悔改之意,不知廉恥為何物,第七樁。”
他這麼零零碎碎地拆分罪名,作為另一名主審官,晏歡一聲不吭,只是忍俊不禁地低著頭。
劉扶光再沉吟道:“然後,他們參與了‘拍喜’的殺人陋俗,須知殺人償命,天經地義,他們憑何逃脫制裁?第八樁。張氏為求男胎,不從自己身上找精損腎虧的毛病,反而怪罪妻子,自然算作第九樁;張氏身為人父,反而人性淪亡,親手溺殺自己的女兒,並且接連兩次,禽獸不如,第十、第十一樁。”
“對了,”他忽然想起來,“你生産過後,有沒有內心鬱塞、情志失調,極容易因為日常小事流淚、悲觀的問題?”
月娘愣愣點頭。
“是了,”劉扶光若有所思,篤定道,“産後調養不當,又有喪子之痛。你必然是得了婦女會在生産後普遍發生的精神病症,那個叫,産後,嗯……”
他正在思索,打算當場現編個名字出來,晏歡從右邊探過身體,提示道:“抑鬱。”
“啊?哦!”劉扶光一拍桌案,“産後抑鬱!你得了産後抑鬱。所以,你的精神就不能自理了。”
月娘兀自呆滯,完全聽不懂這在說什麼。
“接下來,又有虐殺謀害、愚昧殘忍的十二、十三樁……”劉扶光掐指計算,“行,就算十三樁重大不公。”
他轉向晏歡,整肅容色,嚴厲道:“由此可見,王月娘生前悽苦,蒙受了重大冤屈,又有張氏選擇槐木尖刺,再將她投下深河,造成她死後魂魄不寧,煉成厲鬼。其後她殺人報複,一為鬼性兇殘,二為情有可原,因此,我主張寬大處理。”
晏歡收了笑容,望向王月娘。
“王氏,說一千、道一萬,有件事,我須得讓你知曉。”他緩緩道,“凡人拜你為九子母娘娘,你倒也盡心盡力,受著人血供奉,收著他們不願要的女胎。你在這積累了十幾年的威望,同時導致方圓千裡之內陽盛陰衰,女子稀少,男子眾多。這些無妻可娶,就在市井間糾整合群、興風作浪,犯下諸多命案的男子,我暫且不管,且說牙行的空前興盛——”
他盯著王月娘,好奇地問:“有多少輾轉千裡,被拐子賣來這裡的無辜女子,被虐打,被姦汙,遠離父母家人,受盡摧殘,是因你的緣故,你數過嗎?”
王月娘遽然發抖。
“……我反對!”劉扶光拍案喝道,“難道沒有王月娘,沒有九子鬼母,這裡的人就不會墮殺女胎,不會導致陽盛陰衰了嗎?這件事上,她確實有責任,可她並非全責!九子母娘娘不過是藉口,是遮羞布,如果此地的人覺得保男胎,殺女胎是殘忍無情的荒謬觀念,他們如何敢奉九子母為正神,還對她心悅誠服?”
晏歡聳聳肩:“嗯……確實說得有道理。可是,你直接殺掉的人也不少了罷?不提那些不給你血食供奉的人,要來除去你的修道者,就說那個……想偷看你,最後卻自戕而死的女孩,你敢說自己沒有責任?”
王月娘臉色慘白,咬牙道:“其他人我認,但那個姑娘,我無意害她。她是偷偷窺見了我的真實樣貌,雙目被厲鬼之氣入侵,在幻覺裡經歷了我生前的一切,最後承受不住,才自殺的……我沒法救她,我若觸碰她,只會讓她死得更悽慘!”
“好罷,”晏歡漫不經心道,“即便不算張氏村的幾百條人命,不算她,不算那些被拐來牙行的女子,不算死在性狂躁的賤民手裡的人命,你前前後後,也殺了……嗯?倒是不多,八十九名信徒。”
他挑眉,看向劉扶光:“怎麼算?”
劉扶光躊躇良久,咬緊了牙關。
“世情如此,世人總對女子嚴苛,待男子寬容。”劉扶光低聲道,“我今日若要偏袒女子……”
晏歡笑了起來,打斷了他的話:“你若非要偏袒,那也行吧。”
“畢竟,王氏有産後抑鬱,又是腦子不清楚的厲鬼,”至惡拍板道,“精神沒法自理,發作起來,更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了。”
月娘一語不發,聽天由命地等待著自己的判決,聽見這話,不由啞然抬頭。
“你身受十三樁重大不公,故而減去你銅柱、刀山、冰山三獄之刑!”晏歡喝道,“至於你縱鬼行兇的惡行,原本應該雷劫加身,劈滿整九百道。不過,念及你接連喪子,産後精神失調,不能自理,便以緩刑替代。”
劉扶光接著說:“阜溪王氏,現判你散去一身修為,及兇狠戾氣。你不再是厲鬼,而是需要在人間服刑的魂靈。”
他想了想,道:“育嬰堂,王氏月娘,帶上你的九個女兒,你須得在人間開滿兩百年的育嬰堂,收養撫育無辜遭棄的女嬰,不得敷衍憊懶,不得草率了事。兩百年後,刑期方滿,你才能得以解脫,贖清自己的罪孽。你明白了麼?”
金翠虛落下最後一筆,天空雷聲爆響,一條細長雷龍瞬間飛下,一口銜住這份完整的記錄,轟鳴著回到了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