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歡掰著自己的指頭,百無聊賴道:“不如你先回答我們的問題,你所說的長生之人,指的是誰?”
城主的眼神迷茫了一瞬,不自覺地複述:“長生之人……”
“是那個聖宗嗎?”他不能起身,劉扶光便半蹲在床前,揣測道,“你說的長生之人,是武平的皇帝嗎?”
毫無徵兆的,乍然聽見“聖宗”二字,城主就像被燒紅的鐵釺插進了耳朵,腰桿反弓,用力抓著自己的側臉,在床榻上瘋狂掙紮亂跳。
“不、不是聖宗!聖宗功德隆盛、萬古長青,不是聖宗、不是的!”
劉扶光眼皮一顫,靈炁瞬時壓下,試圖平息城主的激烈反應。但出乎他意料的事發生了,他的靈力一觸及城主的身軀,彷彿被枯竭海綿吸走的一滴水,不僅沒有起到安撫的作用,反而加劇了對方的動作幅度。城主剛才只是在胡亂掙紮,現在,他簡直是在發狂地嚎叫了!
這個回應,跟不打自招沒什麼區別。晏歡利落地切斷劉扶光的靈力連線,魔氣鋪天蓋地,剎那席捲了整間宮室,所幸他還記得留手,沒有一下抹殺了這具脆弱的幹屍。
“那即是聖宗了,”晏歡冷笑道,“他對你們做了什麼?是吸取你們的生氣來延長壽數,還是用天下人做祭,來換取所謂的長生?”
被魔氣牢牢裹在其中,正常人都會感到自己正受著痛不欲生的折磨,然而城主無知無覺,他癲狂地搖著頭,發出的聲音完全不能稱之為人類的聲音,他時而咕嚕咕嚕地哀嚎,時而歇斯底裡地尖叫,這種出聲的方式,活像要把聲帶撕成好幾半才罷休。
可是,就在這些非人的喊叫當中,仍然夾雜著許多對於“聖宗”的溢美之詞,哪怕不能再準確地吐字,也要透過變化的聲調,竭力表達出來。
顧不上別的,既然靈炁無用,劉扶光便急忙俯身彎腰,出手按住了城主的咽喉。再這樣下去,魔氣還在其次,只怕這人要先死於痙攣引發的窒息了。
他一抬眼,盯著城主扭曲發狂的面容。
“冷靜下來,你……!”
近距離與他的瞳孔對視,城主僵住了。
——在劉扶光的眼眸裡,他真切地看到了自己的本來面目。
原來是……這樣……
原來我早就該……
這一刻,從這名凡人身上,陡然爆發出無比巨大的悲傷、憎恨、解脫與喜悅。雜駁五氣沖天而起,狂風同樣吹起來了,如何華貴的錦緞、燦爛的霞織,全混合著軀殼上飛速流失的碎屑,猶如騰空飛舞的群蛇。
黑發化為枯萎的遊絲,手臂塌作四洩的細沙,一對眼珠,盡吹散成呼啦散去的霧氣,空洞洞的眼眶,同時噴吐出蓬勃的,祥雲般的淡靄。
劉扶光霎時意識到了什麼,這個時候,他本應猛地閉上眼,再將頭往後仰去,以此中斷城主化解的過程,可他望著對方,只是輕輕按住了那凹陷的胸膛。
他的目光莊嚴而肅穆,僅含著一點隱然的不忍,但這一點悲憫,已將滿殿肆虐的魔氣盡數消弭,淨化為流離的溫暖星火。
“先生,我好痛苦、好痛苦啊……”化去一半的幹屍喃喃不清地哭泣,“為什麼就是不能結束……我真的好累,連喘氣都難,可就是沒辦法死去……好痛苦、好痛苦……”
“沒事了,已經沒事了,”劉扶光回握住他不住蒸發的手指,溫柔地低語,“你瞧,你不是看到了自己的本相,也選擇了自己的‘道’嗎?”
“您的大恩大德,我已無法報答……”幹屍流著漆黑的淚,竭力觸碰到劉扶光的手,“當心……聖宗……他座下輔首衛,實在……可怕至極……”
他死了。
在無可比擬的喜悅和滿足,舒展與自由裡,城主的身軀徹底泯散於空氣。本該上升至天、下沉到地的三魂七魄,亦消失得無影無蹤,唯餘床榻上的一抹淡淡黑痕。
劉扶光保持著半蹲的姿態,靜默片刻,緩緩站起。
整個過程中,晏歡沒有說話,只是在魔氣燒盡的時候,伸手攬了那些星火到自己懷裡,彷彿代替了一個溫暖的擁抱。
“聖宗,輔首衛。”劉扶光撥出一口氣,“除了這兩個關鍵詞,其它的什麼也沒問到。”
他低下頭,語氣裡有微不可查的愧疚。
至善誕彙於眾生的心魂,又以自身反哺眾生。他不是亙古洪荒的神族,但諸天下的凡人,全可以算作他的眷族,面對普通人,他總有抑制不住的心軟。
晏歡輕聲說:“沒關系,機會俯拾皆是,不差這一個。”
他的眼神複雜而懷戀,他想起久遠以前的往事,這個柔軟的、溫柔的劉扶光,實為他一生中最寶貴的摯愛,只是他那時還太愚蠢,太輕視這種柔軟和溫柔,並不曉得它們的份量,其實是可以要了他的命的。
溫情不過一剎,緊接著,他的目光忽又變得冷酷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