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片刻,又問:“依先生之見,能做下這等惡事的,究竟是何物?”
劉扶光無奈一笑,先糊弄道:“或為妖魔,或為兇鬼,抑或地脈中孳生的孽物,受天地陰陽二氣開蒙的精怪……皆有可能。”
城主奇道:“可是,宛城已經安穩了許多年,聖宗治下,更是歲和時豐。據我所觀,四海內外,連個冤案都看不見。這等太平盛世,精怪妖魔何以容身呢?”
晏歡目光譏諷,他怕自己冒然笑出聲來,便在劉扶光身後,用手指悄悄摸著他衣角上細密的紋路。於是一瞬之間,歡喜再次脹滿他的胸膛,將他從至惡,重新變成了一個心滿意足,願對一切寬容相待的男人。
劉扶光心中微微一動,他直視城主的眼睛,說:“海面平直,細微處仍有浪花湧動。天下太平,未必就象徵風波永定。”
看著劉扶光的雙目,城主夢遊般的神情凝固了。
良久,這個凡人忽然笑了起來,拍擊雙掌,大聲道:“廳前設宴,我要請兩位先生喝酒!”
僕從像開閘的溪水一樣快速流動,琳琅杯盞、金盤銀甌,霎時團團簇擁在桌邊。城主又喚了幾名清客作陪,每人每座面前,都放著淺口的玉質酒斛,斛內盛滿美酒,宛如一面剔透的水晶,又像一圈清亮的圓鏡,映著滿室燦燦燈火。
此情此景,縱然稱不上是宛如仙境,也是富麗紅塵的極致體現了。但劉扶光生來淡泊物慾,晏歡更是將諸世財富都收罄掌中,因此態度平平,不過禮節性地應和。
城主看在眼裡,心裡便有了計較。
他起身敬酒,對劉扶光道:“恕我冒昧,敢問二位先生……是天外修行的仙人麼?”
劉扶光想了想:“其實,我們算不得修道者。”
“哦……”城主點了點頭,神態中不見失望,只是道:“我觀先生,似是對世外之事甚有把握,故有此問。”
頓了頓,他又道:“先生走南闖北,想來見多識廣罷?不知先生可曾聽聞過什麼匪夷所思之事?”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劉扶光不動聲色地道,“匪夷所思和匪夷所思之間,也是有差別的。”
城主慢慢撐著坐下,疲憊地笑道:“真要論起來,世間最匪夷所思,最俗濫庸常之事,不就是長生麼?”
破天荒的,晏歡笑了一聲。
他的聲音不高不低,介於好笑和嗤笑之間,除了劉扶光之外,卻聽得在場所有人如墜冰窖,惡寒從內到外地噴湧出來,彷彿連五髒六腑,都在一瞬間發滿了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
劉扶光按住了他,不露聲色地問:“城主也想求得長生麼?”
城主驚懼不定地瞄著晏歡,哆哆嗦嗦了好一會,才道:“不、不,只是好奇,好奇而已……”
劉扶光想了想,抬頭道:“道家說必靜必清,無勞女形,無搖女精,乃可以長生。意思是為人要保持寧寂與清靜,不要使你的身體勞苦,不要使你的精神搖蕩,這樣就可以得到長生。但這話裡的長生,並不是真的長生不死,只是能盡可能地延長一個人的壽命罷了。”
他蘸著酒水,在桌面上畫下天幹地支的符記,城主被他的話語所吸引,忍不住在主位上伸長脖子,探著頭細看。
“至於另一種長生,則是‘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的長生。”劉扶光認真道,“所謂無私故能成其私,天地之所以能長久存在,正因為它們不為自己而存在,天與地囊括萬物,因此它們永世不滅。只不過,這樣的境界,也不是個體能夠達到的。”
城主怔然出神,他盯著桌上的符號,愣了很久。斛中的酒液,倒映著他的面貌,劉扶光驚訝地發現,映在酒面上的人形,並非現實中滿身黑氣的幹屍,而是一名面目平常,膚色白皙的中年男子。
晏歡也看到了這一異象,他眉心微皺,又很快松開,對劉扶光低聲道:“像是執念。”
“執念?”
“執念是咒,許多人的執念,則是一種強大的‘氛’。”晏歡解釋道,“他們仍然相信自己所看見的一切,所以無論是鏡中,還是水面,都只能照出他們自認為的模樣,而不是真相。”
在幻夢中翻滾了六千餘年,想必諸世再沒有誰,能比至惡龍神更清楚執唸的力量了。
城主愣愣半晌,又飛快地瞥了晏歡一下,最終還是鼓起勇氣,敬畏地問:“那……另一位先生,又對長生有何見解?”
晏歡抬起眼睛,他幻化的樣貌平平無奇,但這一抬眼,已叫城主內心顫然觳觫,忙用酒杯掩著自己,不敢直視。
“——人其盡死,”晏歡懶散地開口,因為劉扶光就在身旁,他才有心回答一名人類的問題,漫不經心道,“而我獨存。”
傾聽了至善與至惡的回答,城主捏著酒杯,許久沒有吭聲。
劉扶光敏銳地察覺出了異樣,就像喚醒了一個纏綿床榻的病患,城主眼中,竟出現了一絲久違的、清明的光。
“兩位先生高見,只是說得還不算完全。”城主恍惚地低語,“長生之人,世間並不是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