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他的聲音,鏡中的人影輕輕一動,轉過半張睡得紅撲撲的臉,也透過鏡子,與他對視片刻。
劉扶光噗嗤一笑,帶著懶洋洋的鼻音,笑吟吟地問:“幹嘛這麼看我,變成傻瓜了?”
晏歡緊緊閉上眼睛,即便知曉這是虛假的,不真實的幻象,他依然心如刀絞,唇舌與齒列碰撞著發抖,不能說出一個字。
“你怎麼啦?”耳畔傳來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聲,劉扶光爬起來,擔心地推推他,“是身體不舒服嗎,還是……”
他沒有問完一整句話,晏歡張開手臂,已經將他重重地抱在胸前。
晏歡聞到了他發間的氣息,清澈如無憂無慮的雲朵,他的體溫,搏動的脈搏與心跳,健康有力的身體,甚至屬於至善的、潔淨無比的靈炁……晏歡一語不發,只是死死地抱著他,像沒有明天,更沒有未來一樣抱著他。
“……晏歡?”
懷裡的人發出困惑的小聲音,晏歡定定地望著前方,神色僵滯,在他的視線裡,床榻猶如消融的霧氣,房間是被打散的雲煙,龍宮亦一層層地崩塌下去,彷彿暴露在日光下的冰霜,到最後,四周空空蕩蕩,徒留一片寂寥的茫茫黑暗。
“晏歡。”
“劉扶光”沒有抬頭,在晏歡密不透風的雙臂中,他輕而溫柔地呼喚他。
如此純然的死寂與黑夜,他仍然散發著淡淡的白光,恍若一顆自熱自輝的太陽。
“晏歡,”他悲傷地說,“你怎麼了,為什麼要毀了我們的巢xue?我們就在這裡生活,難道不好嗎?”
晏歡咬緊牙關,仍然沉默。
“你瞧,我的傷已經好全了,我原諒了你,願意和你重新開始,你我紅線不斷,還能做一世的夫妻,生生世世的道侶……你難道不樂意麼?”
隨著“劉扶光”的敘述,當真有一條寶光熠熠的紅線,從他的手指上牽出去,一直連到晏歡的手指上,時隔六千餘年,再度使他感受到了那種燒心的灼熱。
“……我樂意,”晏歡深深地吸氣,他的手指埋進“劉扶光”的發間,強忍著嘶啞的聲音,“我一百萬個樂意,一千萬個樂意。我……我很想扶光的身體好起來,想他與我破鏡重圓,再續鴛盟,想我們的紅線還沒有斷,我與他仍是姻緣書上記名的愛侶,但是……”
他停下來,調整呼吸了好一會,方繼續道:“……但是,我不願他原諒我。我這樣的東西,是真的寧願他恨我,恨我一生一世才好,恨到要喝我的血、嚼我的肉最好。這樣,我便是一等一的心滿意足,無限歡喜啦。”
懷裡的人影沉默著,晏歡低聲道:“你不是他,你只是一個非常像他的影子……從我內心延生出來的影子。我本該第一時間殺了你的,可你這麼像他,我不想你走得慘淡。”
他的手臂越抱越緊,“劉扶光”再也發不出任何多餘的聲音,就像一團晦暗的粉塵,從他的懷裡簌簌而落,頃刻散了滿襟。
朝著無邊的黑暗,晏歡抬起頭。
“出來吧,你的障眼法於我無用。”
寂靜持續不過片刻,他就聽到了惡意的笑聲。
“晏歡,我且問你,龍無心還可活嗎?”
那聲音熟悉又陌生,晏歡目光森然,反問:“真龍縱使無心,又如何不能活?”
對方揚聲道:“不錯,真龍無心,確實可活,只不過……活得不會怎麼痛快就是了!”
話音剛落,晏歡只覺胸口一陣鑽心劇痛,周身熔化半瞎的九目,紛紛急劇顫縮。他噴出一口混合著火漿的血,再也不能保持偽裝的外表,那俊美無儔的神明皮囊,猶如融化的血肉顏料,被燙過一遍之後,便化作一灘熱氣四溢的液體,順著殘敗的觸須、縮成一團的眼球淌下去,淋漓地流了一地。
無目的龍神——或許這麼說已經不再恰當,畢竟,他只能堪堪維持人的外形,再不能變回龍身了——斷斷續續地吐著血,垂頭觀望。
在他的胸口,當真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缺口。這個空洞貫穿了他的胸膛,周圍的觸肢一次次地生長,試圖彌合在一起,但又一次次地斷裂,無力地凋落在側。
晏歡半跪在地,勉強抬起頭,“盯”著那個從黑暗裡現身的人影。
黑色法衣,深邃面容,額生龍角,耳邊垂著一枚碩大金環……
這是他,卻也不是他。
站著的“晏歡”唇角含笑,用一模一樣的容貌,俯瞰著狼狽不堪的自己,嘻嘻笑道:“你好,晏歡。”
他的真身上,同樣覆蓋著用於偽裝的皮囊,但晏歡已然透過虛假的外觀,勘破了對方的真容。
——他的身上幹幹淨淨,不見遊走的九目,唯有本應空無一物的臉孔上,生長著一隻滴溜亂轉的獨眼。
“你好,晏歡。”他再次重複,“終於得見天日,終於能在你的壓制之下化成實體,終於、終於……”
他高興地連連吸氣,還不等他說出下面的話,晏歡已經嘶聲道:“——心魔。”
兩相對視,晏歡慢慢咧開密麻的利齒,笑容病態又冷酷。
“不用裝神弄鬼了,我知道你是什麼東西。”他說,“你是我的心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