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歡躊躇片刻,他的眼神瞥過熙王後帶來的果船,造型簡單,一嘟嚕圓滾滾的蓮子堆在上面,還逗趣地做出了個寶塔的模樣……這手藝不像是宮廷的廚子,倒更像是熙王後自個做的。
要不把它處理掉,或者遠遠地弄走?反正扶光也吃不得,放在這不過是擾人視線,看得鬧心……
龍神的腦筋轉了幾圈,潛意識裡,他覺得自己這麼幹是有問題的,可他實在想不出哪裡有問題。照理說,果船並不值多少錢,上頭的材料隨處可見,做這個東西,花費的時間更是微小到不值一提。這東西又這麼香,擺在只能看、不能吃的人面前,不是一種折磨嗎?
他這麼思來想去,真要動手把這玩意弄走,晏歡又遲疑了半天,像一頭面對著陷阱的野生動物,不知是該一頭紮進去,還是轉身就走。
他凝目的時間一長,上頭靈氣盎然的蓮子都開始迅速發黑,劉扶光眉心凝滯,眼看要皺起來,顯出不高興的模樣,晏歡心頭狂跳,急忙脫口而出:“這個又香又好看,它一直擺在這,你的心情也會好,對不對?”
神祇的金口玉言一出,願力加持,原本蔫下去的果船立刻抖擻回青,香氣色彩更甚從前。
看劉扶光的眉目微微舒展,晏歡真是大大鬆了口氣。他故態重萌,偷偷把方才那隻小碗卷進體內,複又潛入宮室的地下,一面偷看劉扶光的一舉一動,一面困惑地複盤剛剛差點發生的事故。
除了劉扶光曾經施予他的愛,晏歡對任何人、任何事的正向情感,都是理解不能的。為了揣摩劉扶光的心情,他很想要學習領會正常人的情感,只是效果總是不盡人意。
他在下方盤旋了一圈,九目分出一目,盯著那小小的果船。
卿卿為什麼不要我把他的身體情況告知給他的家裡人?我要收了那個中看不中用的東西,他怎麼又不高興了?
晏歡在身上打磨著銳利的爪尖,來回地思索,最後,一個念頭驟然闖入他的腦海,使他醍醐灌頂。
——倘若那果船是扶光送給我的東西,而有旁人多管好事,替我冒然丟掉了它呢?
如此換位,終於使晏歡明白了劉扶光可能會生出的感受,就像開天闢地,從無到有的第一道光,一下照得他豁然開朗,長長地出了口氣。
原來是這樣!如此將心比心、設身處地的考量,是他之前從未做過的舉措。晏歡不由既慶幸,又新奇。
可算讓我學會了,他放心地想,這下再跟扶光相處起來,應該就不會有什麼大問題了吧?
自覺習得了新本領,晏歡非常高興,他心滿意足地窩在地下。傍晚,一家四口彙聚在劉扶光的房間,彼此說說笑笑,聊天談心,晏歡也沒有用“扶光該休息了”的理由打擾,畢竟,設身處地的想想,假如這是他與扶光私人的相處時間,他也不樂意有人來掃興。
是夜,晏歡閉目小憩。
自從與劉扶光重逢,他總能嗅到愛侶的氣息、感受對方的存在和重量,過去使他畏懼又渴望的睡眠,也成了不足為道的小事一樁。
龍神的呼吸綿長不絕,他以真身入眠,周身氤氳著雄渾浩瀚的神力,猶如沛然莫之能禦的星海,源源不斷地翻卷上去,反哺給側臥在床榻上的劉扶光。
過去的六千年,晏歡做過許多次夢。
除開後來一遍遍重複的譫妄夢境,準確算來,他第一次入夢,應當是在他動用手段,將東沼用瓶中術收起來之後。
那時候的晏歡,先殺大批真仙,再將至善的元神吞下腹中,既無外敵、亦無內患,大道圓滿、天意無缺,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刻。而東沼雄踞湯谷,本為陽出之地,日德豐沛,假使東沼要舉世征討惡神,那也是個不小的麻煩,但晏歡毫不在意,出手便是一招制敵,在諸世觀望的時刻,直接將一國封作棋盤大小,鎖進了自己的寶窟當中。
多麼神氣威風的古老後裔,四方上下、古往今來的大神!
一時之間,晏歡什麼都有了,無人再能約束他,無人還敢唾恨他,只要他想,他甚至能將道也取而代之,將天地重新融合為混沌不分的狀態,因為他正是這樣一個“清濁一體,善惡共生”的龍神。
然而,極端的狂歡過後,就是極端的疲憊。享受,並且適應了所有生靈的恐懼和臣服,晏歡不禁感到了疲倦,他想,也許我是該睡一覺了,等到這一覺醒來,諸世又會生出許多新鮮的事物,等著我用力量將其愉快地摧殘。
於是,他大搖大擺地佔據湯谷為巢,任由流毒的惡填滿日出之地的每一個角落,就此沉沉地睡去。
第一個夢是十分瑣碎、不連貫的,晏歡只在裡面依稀瞥見了劉扶光的身影,聽到這個昔時的道侶對他說著模糊不清的話,只有溫柔的足以使人生出暖意的語氣,還是他過去熟悉的調子。
很奇怪的是,第一個夢裡,只有一個細節異常清楚——晏歡看到了劉扶光的袖口。
這個出身皇室的尊貴王子,最喜歡穿的衣物,卻是一半完好,一半磨損的舊衣。在一切都變幻不定的夢境中,他竹青色的袖口磨起了絨絨的毛邊,隱隱透出底下織線的淺縹顏色,襯著手腕處素白柔軟的肌膚,無端令人覺得舒適,只想將臉輕輕貼上去,再來回地蹭一蹭。
長達數十年的一夢轉瞬過去,晏歡睜開眼睛,不由暗暗地發笑。
有趣,他饒有興味地想,不知怎的,竟夢到那個俏冤家了。
龍神探手,伸進自身肚腹,漫不經心地揉捏著那顆他還未完全消化的至善元神。他對劉扶光暗下殺手,使其道心剝體、摔下鐘山的事,彷彿只發生在昨天,嘻嘻笑著喊一聲“俏冤家”,晏歡是沒有絲毫壓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