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話未說完,一把猶如遊蛇的嗓音,固執地從寢殿的門縫裡鑽進來,極盡小心溫柔地道:“扶光,喝藥的時候到了……”
劉扶光不覺如何,剩下三人面色皆是大變。
熙王後銀牙緊咬,只覺這個嗓音就像斑斕油滑的毒蟒,直接從人的腦子上黏連地淌過,聽得她渾身惡寒,從心口都涼得發抖。
——這不是那頭孽龍,還能是誰?
她再也按捺不住,狂怒地跳起來,奔出殿門,向外沖去。劉扶光阻攔不及,只來得及喊:“母親!”
又見成宗緊跟其後,劉扶光急忙拉住兄長的袖子,焦急道:“大哥,快帶我一塊去!”
熙姬一沖出宮室,就見到晏歡一襲黑衣,垂手立在那裡,那具哄騙性十足的皮囊,倒是一點不曾變過,還是假得叫人惡心。
“滾出去,”熙姬目眥欲裂,嘶聲道,“東沼不歡迎你這樣下賤的畜生,滾出去!”
迎面捱了一記直白的侮辱,晏歡倒是恍若未覺,他恭敬地躬身,做足了禮數,溫聲道:“熙王後,許久未見了。我來請扶光回去喝藥,他的藥一天一碗,是斷不得的。”
熙姬怒火高熾,她又想尖叫,又想狂笑:“你掏了我兒丹田,對他痛下殺手的時候,怎麼不想著一天一碗地伺候湯藥了?!少來這裡假惺惺的,滾回你的陰溝!你這樣的東西,本也不配站在日光底下!”
她說旁的,晏歡都一概從左耳進,右耳出,唯獨說到痛下殺手的事,他唇邊的微笑一陣抽搐,像是叫人從背後插了一刀似的。
“熙王後,”他低聲下氣地道,“昔年犯下的錯,我已經知道自身的愚蠢,在盡我所能地彌補了。眼下,我只求扶光能好起來。”
“彌補?”熙姬差點樂不可支地笑起來,“你能彌補什麼?永遠別踏入東沼,永遠別來打擾我兒,就算你彌補了萬中之一了!還站在這裡,是等著我們向龍神你卑躬屈膝地行禮嗎?”
晏歡不為所動,他堅持道:“對不住,熙王後,但是扶光真的得走了,待他喝完藥,我再送他回來看你們。”
成宗從後面過來,寒聲道:“你這孽畜,口口聲聲說我兒要喝藥,喝的什麼藥,是我東沼不能給,給不起的,你不妨列個單子?”
聽了這話,晏歡倒是微微一笑。
他伸出一雙手,左手成拳,右手食指彈出漆黑鋒銳的尖甲,利落地挑斷了左手手腕上凸起的筋脈,粘稠的黑血頓時噴湧而出。
“別的藥材不過尋常,唯有一味,”晏歡平淡地說,“所用是我的真血,這確是有些難找的。”
成宗和熙姬盡皆啞然,劉扶光被兄長攙抱出來,他望著晏歡,也沒有說話。
“當然,現在暫時用血,等到扶光的身體再好一點,就該佐以活肉,”晏歡說著說著,忍不住露出一個期盼的笑,“待他能受得住我的心頭血、心頭肉的時候,應該就算是大好啦。”
望見劉扶光出來,他急忙收了笑,殷切喚道:“卿……扶光,我們先回去,喝完了藥再來,好不好?”
他用這樣歡悅的口吻,說起要把自己一片片剮給劉扶光食用的故事,實在叫人心中發寒,分外不舒服。熙姬定了定神,冷笑道:“就算這樣,我兒也不能隨你回去。他要住在這裡,跟家裡人在一起。”
晏歡皺起眉頭,可打心眼裡,他也不能對劉扶光的血親做出什麼出格的舉止,他心裡清楚,好不容易走對了一步,要是再沖動行事,前功盡棄不說,那就再也不能挽回劉扶光的心了。
“可是,”他猶豫道,“比起人間的條件,龍宮要更加盡善盡美……”
“我兒不想去,你的龍宮又有什麼盡善盡美可言?”熙姬厲聲問,“別太自以為是了,還是有多遠滾多遠罷!”
晏歡心頭一顫,他想起那名魔修的話,從某個方面來說,他確實總是按照自己的心意做事,而不是遵從劉扶光的心意。
不過,就算他一百萬個願意遵從劉扶光,劉扶光也不會跟他開口吐露一個字就是了。
“那麼,我明白了,”晏歡點一點頭,“我會離開龍宮,和扶光一同住在人間……”
聞言,熙姬和成宗的臉孔都是一陣扭曲。
雖然已是六千年過去,但在他們的感官裡,人間只掠過了很短的時間。在這段“很短的時間”裡,晏歡從一個獨斷高傲,執掌生殺大權的神明,變成了這樣一個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牛皮蘚,著實是太詭異的體驗。
“他在哪,我就在哪,”晏歡接著說,“斷斷不會叫他為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