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扶光早就摔下鐘山之崖,落在一片虛無當中。後來,任憑晏歡如何把那裡掀了個翻天覆地,活剖開每一隻鼓獸的肚腹尋找,也不能再找回自己的道侶,這又是從哪裡來的一個“劉扶光”?
若要周易,或者與周易同等級別的仙人在場,他們便能看出,龍神的瘋,已然超出了常理囊括的範疇。
在吞下至善道心,打破天理平衡,世間再無物能夠限制自身之後,晏歡幾乎就是僅次於天道的,說一不二的“法則”了。在他意識到自己是如何選擇了一條不能回頭的絕路,如何失手錯殺劉扶光之後,巨大的、失控的痛苦,令他將自己關在夢中。除了那些短暫醒來的時光,他在夢境裡醞釀著沒有盡頭的執妄。他不可避免地去幻想劉扶光還活著的可能性,並且願意付出一切,回到一切都還不曾發生的過去。
這執念與妄想是如此強大,強大到無以倫比,幾乎可以創造出嶄新的現實;強大到他僅是說了一聲“我的龍宮應該在這兒”,於是,那座崩塌毀滅了數千年之久的龍巢,便當真重新矗立在世人面前,仍舊光輝耀目,彷彿彙聚了諸世所有的綺麗與奢靡。
現在,他“似乎”瞄到了朝思夜想的愛侶,因此,一具與劉扶光完全相同的人像,同時如幻覺的青煙一般,飄飄地出現在他身邊。
晏歡木訥的表情即刻出現了裂痕,他像一個被火燒了的小孩子,驚地猛然後仰。他抬著手,膽怯地遮著自己的臉,在王座上縮起身體,像是不敢被幻象望見了自己的樣貌。
過了好一會,他才遲緩地把手放下,嘴唇抽動,猶豫地露出一個小小的微笑,低聲問:“我忘了,你能看見的……是不?”
幻象並不出聲,晏歡倒像捱了鼓勵一樣,他的笑容擴大了兩分,情不自禁地點著頭,繼續道:“我知道,我後來發現了呀,我看到你總是望著我的眼睛說話,不是臉上的一雙眼睛,而是我身上的九顆眼睛。從你見我第一面起,你就看出我的真身了……”
他越說,語氣就越是沙啞哽咽,末了,他呆呆地流著眼淚,低聲道:“我真蠢,我怎麼看不出來?我是這世上最蠢的東西,最蠢的、最蠢的……”
他再也說不出話了,晏歡無措地發著抖,他死死抱著畫卷,彷彿落水者抱著大海中央的一根浮木,他要靠這個救命,要靠這個度過水面上飄搖的餘生。
幻象仍然不開口,只是盯著他瞧。
很久很久以前,晏歡鄙夷過劉扶光,他為什麼不鄙夷呢?他有太多理由看不起對方了。劉扶光是個多麼心軟、脆弱,並且易碎的人類,他天真又渺小,試圖用“愛”或者“不愛”的選項來解決人生中的一切問題。還記得有一次,晏歡故意問過他,說你究竟有沒有殺過人?
劉扶光躊躇了很久,給了他一個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回答。
他說其實我殺過,我為一個村落的凡人伸張公義,殺過一夥無惡不作的魔修。可這些人雖為魔修,同出師門,彼此間卻含著深厚情誼,知道敵不過我,竟不惜捨命來拖住我,只為了讓師門中最小的孩子趕緊逃走。我追上他們的時候,懷著火一樣的憤怒,但我離去的時候,心中只剩下困惑和悵然。
晏歡哂笑,你有什麼好悵然困惑的,莫非你放了那個小魔修走?
劉扶光沉默片刻,他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那孩子逃了,而我跟了她很長時間,想著要不要下手,劉扶光道,我若下手,她才八歲,手上沒有人命,資質也不算很好,連練氣的關竅都還沒打通,更不用說修煉魔功;我若放她離開,她又被魔修撫養長大,耳濡目染,雖然未曾修煉魔功,法訣卻是倒背如流,更兼對我懷恨在心,難保日後不成禍患。我那時堪堪結丹,想要出手抹了她的記憶,只怕技藝不精,叫她變成一個痴呆兒,因此兩相為難,不知如何是好。
晏歡不由大笑出聲。
哈!實乃婦人之仁,你不殺她,焉知將來還有沒有同先前那個村落一樣的慘劇發生?真到了那個時候,業報可就沾在你身上了!
劉扶光轉向他,只問了一個問題。
把多數人的安危,建立在另一個人可能犯錯,也可能不犯錯的未來上,這是否是一種不義的惡?他問,因為那個孩子可能會做壞事,所以就要除掉她,這究竟是“善”,還是“不善”?
剎那間,晏歡笑容驟失,他答不上這個問題,也再講不出一句譏諷的話。
劉扶光把頭轉過去,他嘆了口氣,又樂呵呵地笑了起來。
我沒有下手,他輕快地說,最後,我苦練了好幾個月的縱魂術,總算有足夠的把握,抹掉了那孩子的記憶,又將她寄養在一戶人家裡,如此,才算是好不容易結了一樁心事。
……瞧,他就是這麼個濫好人,連面對道不同,不相為謀的魔修,也要力圖盡善盡美的處置方案,優柔寡斷至此,晏歡有什麼理由看得起他?
可是當晏歡吞下至善道心,在夢中徘徊不去,不知以何種心情,一遍遍地翻看著昔時的記憶時,他忽然意識到了一件事。
——劉扶光很少朝向他臉上的“眼睛”,從見他第一面起,劉扶光正視的,就是他胸骨中央的九目之一。
——他能看見,假相於至善無用。自始至終,他看到的晏歡,都是那個醜陋、邪異、濁惡不堪的晏歡。他把憐惜的目光給了真實的自己,把溫柔的笑、熾熱的愛、純粹的真心,全給了真實的自己,不是為虛偽的化身,不是為虛構的皮囊。
就在那一刻,晏歡徹底崩潰了。
就像故事裡那個被剜心的臣子,縱使尖刀刮骨而過,但還能活,還能走下朝堂,走到街市當中。然而,當臣子俯下身,詢問路遇的商販,人如果沒有了心會怎麼樣,在聽到商販回答“人無心即死”之後,臣子立刻跌落馬背,血濺三尺而亡。
真相是足以殺人的,因此勘破是一種狠毒至極的懲罰,它能在人心中喚起自我了斷的痛苦,也讓晏歡失去了一切找補的藉口,一切狠戾的決心,只在酷烈至極的愛裡熊熊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