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扶光心中納罕,又不好挑明瞭說出來。晏歡在龍宮裡住了幾天,仍然密不透風地把持著外界的訊息,不叫劉扶光的耳邊,聽見任何不該知道的風聲。
“你怎麼啦?”數日後,劉扶光支著腦袋,奇怪地盯著晏歡,“你這次回家,話少了,笑也少了,有事沒事就盯著我看……要是有什麼不高興的事,就跟我說呀,別老在心裡悶著,我們可是道侶呢。”
晏歡神色陰鬱,定定地注視他,忽然低低地笑了兩聲。
“我想……我有個東西,要給你看。”他慢慢地說,每一個字,都像在唇齒間咀嚼過數次,才深思熟慮地吐出來,“要跟我來嗎?”
劉扶光意外道:“好啊,我們去哪裡?”
帶著他,晏歡來到了往昔引發大劫,古神搏殺的戰場。此時,除了無邊無際的金赤色土壤,這片荒原上什麼都沒有,什麼也不剩。
“我很想讓你看看這裡,”龍神說,“這裡就是我出生的地方。”
劉扶光第一次來,他驚訝地評價:“看起來……沒什麼可怕的啊?不是說這裡血流不化,始終籠罩著神祇相殺的暴戾邪氣嗎?”
晏歡笑了起來,他沒有回答劉扶光的問題,而是牽引著他,不疾不徐地走到戰場邊緣。
“此地名為荒極,原先是赤帝誕育十一龍君的所在。荒極的最南面,則是鐘山之崖,黃帝殺了鐘山之神後,鐘山也不複存在,唯有一片深塹留存,任何落入其中的事物,都會化作虛無。”
劉扶光探頭去看:“啊,原來這就是鐘山之崖……傳說中,不慎落入鐘山之崖的人,會與已經死去的鐘山山神融為一體,陷入永恆的睡夢,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晏歡說:“是真的。”
劉扶光正想轉頭,問他怎麼知道這個答案時,他的身體,卻忽然劇烈地抖了一下。
劉扶光輕輕地“啊”了一聲,他背對晏歡,透涼的寒意,瞬時席捲全身。
發生了什麼?
他的大腦滯鈍地運轉著,並不能處理當下突然發生的事。
……發生了什麼?
疼痛是最後才姍姍來遲的感受了,他低下頭,看到晏歡的手掌,正正穿過下腹丹田的位置,洶湧流淌的鮮血,已經完全打濕了輕便的衣袍。
“就在這裡睡一覺,好嗎,扶光?”龍神溫柔地低語,“你身上,實在有我需要的東西。”
他的五指發力攥緊,穿過血肉的阻礙,準確無誤地攫住了那顆蘊養在丹田內,燦若真陽、華光清澈的元神道心,隨即幹脆利落地向外一拽!
一切發生得那麼快,年輕修士的身體,剎那如同斷線木偶一般滾落下去,即刻與滾滾虛塵融合為一體,再也不見了蹤影。
站在鐘山之崖的上方,龍神晏歡捏著一顆鮮血淋漓的道心,右手小指上的紅線猝然顯形,彷彿一段垂死掙紮的活物,劇烈閃爍起來。
他面無表情地低下頭,看了看那截越閃越虛弱,越閃越黯淡的紅線,不慌不忙地輕輕一抖,將其震碎成腐壞的數段,同樣跌落進不見盡頭的虛空中去了。
“什麼至善、至惡?”晏歡吃吃地笑了起來,“從這一刻起,我既是至善,亦為至惡,再也沒有人能約束我,與我抗衡。我就是……圓滿完善的一體了。”
劉扶光望著他,看他毫不猶豫地吞下那顆元神道心,而自己從頭到尾都是鬼魂形態的身體,陡然感到一陣眩暈,似乎被一股巨力牽引著往下吸。
彷彿時光倒流,他一下從看戲人,變成了戲中人。坐在龍宮的床榻,劉扶光又回到了晏歡第一次重傷歸來的那天夜晚,他們親密結合的那天夜晚。
他恍惚低頭,看到晏歡正伏在他的腿上,渾身顫抖,氣苦至極,傾吐著恨意與詛咒。
龍神喃喃地說:“……我也恨你,你知道嗎?在所有人當中,我是最恨你的……我恨你、我恨你!”
保持著撫摸他的長發的姿勢,劉扶光許久不曾說話。
“我知道,”很久很久以後,他凝視晏歡劇烈發抖的九隻眼睛,輕聲說,“沒關系,我不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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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輝一百七十六年春,晏歡坐在一輪華貴耀目至極的金鏡前,目光森然,與鏡中的自己對視。
他結婚了。
準確地講,他是“要結婚了”,因為那些多管閑事的仙人,為他安排了一門據說是盡善盡美的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