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想什麼?”他身後,龍神晏歡緩步走來,他來到這座極盡巧思、天工奇想的寢殿——因為劉扶光不喜歡太過誇張奢華的裝飾,因此,他便命人打造了這座匠心玲瓏的宮室,極致的風雅與意境,哪怕最挑剔的鳳凰金鳥,也要在這裡神魂顛倒地徘徊上三百個日夜。
“有什麼煩惱,請告訴我。你我即將完婚,身為道侶,我樂於為你解決全部的問題。”
他這麼蜜意綿綿地說著話,俊美無儔的面容上,含著足以令天下人心折的深情。
劉扶光抬起頭,轉向晏歡,他的眼眸仍然清澈得像一泓秋泉,幹淨澄冽,明明白白地映著世間的一切五光十色。
看著這雙眼睛,晏歡的笑容沒有變,眼神已在暗地裡冷了三分。
好像權欲財氣的腐化全然無效,他的苦心也盡數白費了似的。劉扶光不見一絲一毫墮落的跡象,他的心和眼神,仍然同頂上的青空沒有丁點兒區別。白雲悠悠過去,飛雁悠悠過去,青空包容一切,自身卻是不必發生任何變化的。
“我確實有個問題想問你,”望著晏歡,劉扶光開門見山地道,“你是對我很好,但這種好,已經超出了正常的範疇,開始變得病態了,更像是要把我捧殺一般。為什麼?你……我想你不是有意的,對嗎?”
企圖被如此直截了當地掀開,晏歡措手不及,竟在那一刻感到了久違的,類似於心驚的情緒。
“我……”他定了定神,三步並作兩步,走到劉扶光面前半蹲下,仰臉看著對方。“請你聽我說。”
面對劉扶光,晏歡的神情隱隱一換,變得卑微起來。他低聲下氣地道:“我知道,你是東沼的王子,出身高貴,父母親友全都愛重你。我呢,無父無母、孤家寡人,你看看,我在這裡有什麼?權財對我無用,除了修士,我這裡居然連一個活物也不曾有!”
他低垂眉目,悲哀地說:“我是龍神啊,世間的生靈怎麼如此畏懼我,憎恨我?所以我……我以為,你會是不一樣的,真仙說你是最適合我的道侶,那你應該也是最特殊的。我不想……不想你也怕我。”
晏歡望向劉扶光的眼睛,虛構的美麗眼目裡,流露出同樣虛構的酸楚。
“我做過頭了嗎?”他問,“抱歉,我總是把握不好這個度……我讓你反感了嗎?”
自卑當然也是一種惡,晏歡身為諸世諸惡的集結,情緒轉變得滴水不漏,此世再無如此完美的演出。
年輕的劉扶光不由一怔,他沒看對方那雙子虛烏有的眼眸,他只瞧著晏歡身上那些遊動不定的可怖眼珠,看到裡面除了自卑,還有憤恨、怨毒、不甘……諸多粘稠如漆的情緒,翻騰著醞釀。
他嘆了口氣,哪怕知道對方說胡話的成分居多,他還是覺得,晏歡當真很可憐。
於是,劉扶光伸出手,在晏歡的發頂上輕輕摸了摸。
“我沒有討厭你,”他說,“放心吧。”
那一刻,晏歡的身子完全僵住了。
嘴上說的情意綿綿,可實際上,他需要極力避免與劉扶光的主動接觸。因為這個年輕的修真者就像太陽,像長明燈反射在佛像上的輝光,他愈是靠近,愈是覺得貪欲和殺欲並重,要一同從胸口迸發到喉嚨,再滔滔不絕地噴吐出來。
就在劉扶光捱到他的一瞬間,如火的暖意燒遍了晏歡的全身,宛如一塊滾燙的鐵皮拼圖,驟然填補進他心中空缺的部分,使他的全身開始倉皇地發熱。
一個早已完全凍僵,被堅冰厚厚覆蓋的人,再怎麼受到外界的敲擊捶打,他身上總是不會有任何感覺的,只有在被火焰烤,被陽光照的時候,堅冰方能慢慢化開,他才會重新體會到與外界互動的感受。
——疼啊。
晏歡心裡只剩下唯一一個念頭。
——真疼啊,原來疼痛竟是這樣的感覺!
他幾乎是慌亂失措地躲開那隻手,急急忙忙地站起來,然後,他一句話也沒有說,便化成一團黑色的霧氣,倉促從劉扶光面前散去了。
光芒再度熄滅。
鬼魂形態的劉扶光依舊沒有做聲,靜靜地俯瞰著自己的記憶。
剛才發生的,大約是他最開始在龍宮的日子,他至今都不知道,當時的晏歡為什麼要躲開自己的手。
……算了,現在再想,又有什麼用?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大婚當日,典儀舉世矚目,除了劉扶光的親眷,更有真仙齊齊來賀。主婚的使者,乃是手握天地至寶姻緣書,人稱“月下老人”的真仙,老頭須發皆白,鬍子直拖到地面,他笑呵呵地望著兩人,劉扶光身著華貴的袍服,晏歡的漆黑法衣上,亦顯出刺繡的金紋。
他從懷中掏出一根紅線,分別系在二人的小指上,只見紅光一閃,紅線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這便是結契了。
老頭兒再拿出一支玉筆,用筆頭搔了搔頭:“我要把你們的名字寫在姻緣書上了,寫上之後,你們就是天地首肯的道侶。不過,啊,我得先說好,姻緣書只聯結姻緣,日後,只要你們中有一方悔婚——無論哪一方,那姻緣書上的名字便要作廢,你們就不能再算真正的夫妻啦,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