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世再無比她更醜陋不堪、更美豔光耀的母親,她臃腫累贅的肚腹,孕育著“初始”與“終末”,可那線條同時曼妙得使人流淚,勝過一千一萬條婀娜狂舞的狐貍,一千一萬縷糾纏流連的春風。
原初的母神,萬物的生育者,蓋亞。
她半睜著一隻天穹的左眼,半閉著一隻四極的右眼,含糊地說:“我知道你為什麼來找我,我也知道你想做什麼……”
謝凝只看了她一眼,就把臉側了過去。
他不過是個人類,無法承受這麼龐大巨量的美麗——比起愛與美的女神本身,蓋亞的美是全然的無序與混沌,足以叫任何理智健全的個體徹底瘋狂。
“我不是來找你救厄喀德納的,”謝凝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說,“我也不是來求你送我去塔爾塔羅斯的。”
“我知道。”蓋亞說。
謝凝一愣:“你知道?”
“我還知道,你是從哪裡來的。”蓋亞睡眼惺忪地低語,“你是萬萬年後的人類,軀體承載著躁動不安的靈魂,那個時代諸神遠去,幻異的光輝亦徹底消弭……你觸碰神、經歷神、與神交鋒,並且愛上一個神,但你是歷史的旁觀者,因為你見證了神話的衰亡。”
說到這裡,地母的眼睛稍微睜大了一分。
“現在,你要與一位神明對抗,嗯,福玻斯·阿波羅……年輕的新神,勒託的兒子,赫利俄斯離去後,就是祂接管太陽的金車。”蓋亞說,“你贏不了,沒有絲毫勝算,可我知道你心裡的打算,正因你是這樣一個旁觀者,所以你要畫出眾神衰落的光景,終結宙斯迴圈往複的統治。”
謝凝沒有回答,蓋亞一語道破了他的想法,在他心裡升起無邊的惶惑,他唯恐母神否決這個念頭,打破他複仇的幻想籌碼。
“但是,我為什麼要幫你呢?”蓋亞話鋒一轉,問道,“按照你的計劃,天上地下,沒有哪一位神祇能夠逃出你的裁決,哪怕是我也不行,即便是卡俄斯也不行。作為記敘者,你要終結神話的時代,將世界帶向那個你熟悉的未來,那個擁有‘科學’,擁有‘公理’的未來。那兒沒有神,人類在冰涼黑暗的太空,探索他們的真理……說說看,我為什麼要幫你?啊,千萬不要說,請我看在厄喀德納的面子上——提豐是我最後生育的小兒子,我亦不曾為祂尋求自由,更不用說厄喀德納,一名旁支的子嗣。”
謝凝把臉轉過來,他在心中想著厄喀德納,堅決地望向地母的眼瞳——無論他在那裡看到了多麼可怖的世界。
“距離你最後的孩子落進塔爾塔羅斯的深淵,已經過去了多久?”他問,“父系的天祇,頂替母系的地祇,又過去了多久?”
蓋亞緘口不言,以相同的沉默看著他。
謝凝再問道:“去我的時代,和你現在一直沉睡的狀態,又有什麼差別呢?起碼我能替你複仇,幫你償還你受過的屈辱。”
不知過去了多長時間,地母輕聲問:“你想要什麼,人類?”
因為與原始神明對視,謝凝的面色蒼白無比,比紙還要單薄,但他決然地說:“我要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地母若有所思,喃喃地複述。
“我要看見所有的神,不管他們在天上還是地下,我要得到他們的真實樣貌!”謝凝大聲說,“只有你的眼睛,才能將諸神完全收錄,因為你是一切的母親,他們全是從你的懷抱裡誕生的!”
蓋亞呼吸不停,她凝視那個小小的人類,在她眼裡,他比一根頭發絲還小,比一粒灰塵的十分之一還小,然而,他揹著無盡的畫布,拿著不損的畫筆,腰間懸掛繽紛豐饒的牛角,胸膛中更跳動著一顆被魔神所摯愛的心。
“好,”她說,“我就給你我的眼睛,你去吧。”
謝凝眨了眨眼睛,下一秒,他視線裡的世界驀地變了。
他的面前,青山仍是青山,海面仍是海面,地母離開了,她的面容卻牢牢地銘刻在他的腦海裡。謝凝往上望,向下看,轉著圈地打量世界,每一種神靈都在他的視線中浮現。他發力遠眺,甚至能看見天幕後的無邊虛空,在那裡,混沌卡俄斯正在沉沉地酣睡,祂是極致的黑與極致的五彩斑斕,長發上漂浮著一百萬個幻滅的泡沫,每個泡沫都流淌著一百萬顆此消彼長的星球。
謝凝笑了一聲,又笑了兩聲、三聲。站在無人的原野,他驟然放聲大笑,一直笑到喘不過氣、彎下了腰,他仍舊斷斷續續地笑著。
“女神喲,你可曾聽到地母和他說了什麼?”飛翔在高高的雲端,赫耳墨斯緊張地望著下面的人類,“不知何故,我心裡彌漫著極其不祥的預兆,像要發生非常糟糕的事情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