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喀德納:“嘶嘶嘶?!”
謝凝抓狂大叫,在殿內跑來跑去,差點開始在地上四處亂滾,或者扭曲地爬行。
“怎麼會這樣?”他欲哭無淚,“你的清潔作用也太強了點吧,我的畫啊!”
厄喀德納也驚得嘶嘶作響,他的頭發炸開了,尾巴尖高高地豎起,僵在半空中顫顫。
“真對不起!”蛇魔慌忙從王座上游下來,他雙手垂在腰間,幾乎慚愧得沒法說話,“是我的建議導致了這樣的結果,請你千萬別生我的氣!”
被他這麼水汪汪地一看,謝凝哪還有什麼氣,更何況,他也不是要氣厄喀德納。
“我不生你的氣,”謝凝無奈地說,“我就是……唉,沒事!畫不見了還可以再畫,小問題,沒事的。”
厄喀德納沮喪地盤成一團,謝凝也早就站得腰痠背痛,索性靠著他往地上一坐。一人一蛇垂頭喪氣,長籲短嘆,把空蕩蕩的畫紙望了半天。
“其實,對於練習的畫作來說,重要的不是成果,而是過程。”謝凝反過來安慰厄喀德納,“學畫初期,大家的作品全都沒眼看,到處是毛病,所以最重要的,是你能在繪畫的過程中領悟到什麼,學到什麼,明白自己在哪兒有不足,哪兒可以努力改進……重要的是這些。”
見妖魔還是眼神憂鬱,很不高興,謝凝拍拍他的尾巴,接著說:“別難過,雖然畫面被溶了,可我畫得很開心啊。這幾個小時不算白費,起碼我積累了練習的時間,下次就更有經驗,能畫得更好啦!”
厄喀德納無精打採,他低聲問:“你的技藝,怎麼還能算初學者?”
“我當然算了,”謝凝笑道,“美術這門學科,不光吃天賦,而且還特別吃練習時間。我才入行幾年,其實在我心裡,我連畫家都算不上,初學者的稱呼恰如其分,不算自謙。”
既然說到這裡了,謝凝長嘆一口氣,往外倒了一些苦水出來。
“繪畫是在紙面上還原的雕塑,”他說,“畫一個東西,怎麼才能畫出它的形體和空間?這是相當一部分美……我是說畫家,在繪畫道路上最基礎、最重要的課題。像我這種沒天賦的人,解決這個問題的方法,只有大量地、超量地畫,直到訓練出直覺,把整體和結構變成信手拈來的概念,這才算基本功到位。”
厄喀德納皺著眉毛,想了想,坦誠評價:“我聽不懂。”
評價完,又很不解地說:“你為何總要妄自菲薄,多洛斯?我知你才華橫溢,哪怕阿波羅看了你的畫紙,也要為你嘖嘖地贊嘆。眾神對於天才的人類是多麼濫情寬容啊,昔日,代達羅斯出於嫉妒,將侄子塔洛斯從城牆上推下去摔死,複仇女神也不曾讓他經受嚴酷的報複,只是扼奪了他小兒子的性命,僅此而已。依我看,你也不會比他更差的!”
“我不是……”謝凝聲音沙啞,他清了清嗓子,說,“我不是天才。”
這是最讓他黯然失落的地方,他不是天才。
天才的靈魂喪心病狂,他們的敏感、覺知、創作熱情,能使一個人終生不得安分。在旁邊看著他們,謝凝完全可以感覺出來,天賦就好比高懸在這些人頭頂的鞭子,逼迫他們拋棄一切,嘔心瀝血,像快餓死的野狗一樣,在畫紙上饑腸轆轆地狂奔。
他不是天才,他只是一個有點才氣的美術生。那點才氣,可以剛好生出一雙供他看見天才高度的眼睛,卻不能同樣為他生出一雙向上攀爬的手和腳。
他不知道要怎麼跟厄喀德納解釋。
“你知道,我的畫技也是老師教的,”他盡量簡潔地說明,“光在我的學校裡,就有很多比我更優秀出色的學生,我不是最差的,但同樣不是最好的。”
“剛入學那會兒,看到自己和別人的差距,我很害怕……有時候我都焦慮得沒辦法睡覺。很久之前,就有一個說法流傳在我們這行裡,‘憑很多人努力的程度,遠到不了拼天賦的地步’。我就在想,這些人既然已經有了遠超於我的天賦,怎麼還可以努力成這樣?那我該怎麼辦,要怎麼活?”
“……所以加倍地勤勞練習,又不敢讓人瞧出來,我原來這麼拼命,才能夠得上現在的水準。擰巴得要死了,都不知道是在跟誰較勁,掙這個面子給誰看……”
謝凝閉上眼睛,靠在蛇魔光滑堅硬的尾巴上苦笑。
“說到底,還是好高騖遠,又太貪心。”他喃喃地道,“什麼都想據為己有,看到那些一學就會、一點就通的天賦型選手,心裡面就嫉妒得冒酸水了。”
盡管對他話語裡的很多說法都心存疑慮,然而,厄喀德納奇異地領會了他的情感。這樣的嫉妒與不甘,是他在面對奧林匹斯山神時所固有的情緒。
他將多洛斯抱進懷裡,深深地嘆息:“多洛斯呀,命運無常萬千,哪裡能得到盡善盡美的好事呢?奴僕羨慕公民的自由風采,公民羨慕國王的威儀氣度,國王則不由羨慕英雄的名垂青史、永世不朽,就連我,看到奧林匹斯神的城裡豎起神廟與石碑,享有世人的崇敬與熱愛,你能說我不羨慕祂們嗎?”
他看著懷中悶悶不樂的少年,更加愛憐地抱緊了他,因為他們乃是同病相憐的一對苦侶,此刻緊緊貼在一起,各有各的哀愁。
不過,他還是納罕地問:“我剛才聽到你說學校,難道是繆斯九神在哪裡開設了學院,卻不叫我知曉嗎?”
謝凝躊躇片刻,說:“這暫時是個秘密,但以後我肯定會告訴你的,我保證。”
既然他這麼說了,厄喀德納便不再糾纏。他們苦悶地看著一片潔白的畫紙,像兩個幹巴巴盯著秋日農田,卻顆粒無收的農民。
“我明天再為你畫一幅,”謝凝承諾道,友好地拍拍他的胳膊,“不會叫你失望的啦。”
這真是一種奇怪的、奇異的感受,渾如堅實的地基,在過去無盡下落的虛無中,有力地撐住了厄喀德納帶毒的蛇心。
“唔,”厄喀德納悶聲回應,他的胸膛發出低沉的隆隆聲,震得謝凝後背發顫,“我有你,我不會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