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滿心悲憤,只是吐不出一個字。
論情論理,安忒亞都是國王的女兒,自己雖然沒有直說“我就是神子!”,但也順水推舟地受用了這麼久的人情。在這個奴隸制的社會,她是真的可以僅憑一句話,就把自己逐出都城,在外頭等死的。
現在還能怎麼辦呢?船開了,他們正在無邊無際的大海上飄蕩,身邊還有一拳可以打死一頭牛的猛漢看守……謝凝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語言還學得亂七八糟,水平跟五六歲的小孩差不多,想說服菲律翁,有那個可能嗎?
他垂頭喪氣地坐在船艙裡,失去了一切為自己辯護的勇氣。
這個被揭穿的身份,打亂了謝凝所有的佈置。他本來的設想,先在艾琉西斯專心經營自己的名聲,反正信仰多神教的地區,宗教氛圍都很濃,不管是畫畫也好,雕塑也罷,在神廟工作的機會總是不缺的,等到他成為當世的著名大畫家,攢夠了資本,再報答老國王的盛情,周遊列國,尋找能夠回家的途徑。
此刻,謝凝流落孤海、前途未蔔,他為自己編織的未來,亦如脆弱的泡沫,唯有破碎前的餘輝是七彩的、美妙的。
輾轉飄蕩,海面水平如鏡,船舶亦被長風護送著,使者的船航行了僅僅一週的時間,就抵達了目的地,傳聞中強大驕橫、暴力無端的王國,奇裡乞亞。
下船時,一路沉默寡言的菲律翁,一言不發地解下身上繡著金線的希瑪純,披在謝凝身上,裹住了他抱著速寫本的手。
“不管你是不是騙子,”他說,“我總是要對將死之人寬容的。我會向克索托斯求情,讓他不為難你,給你符合當前身份的待遇。”
有了一位英雄的聲音,謝凝的處境真的比其他人好過不少。那些悲哀哭泣,抱在一起的少男少女,全是被奇裡乞亞所打敗的國家的人質,無論是出身多麼高貴的王子公主,此刻都被綁著雙手,像待宰的牛羊一樣,排著隊送進不見天地的阿裡馬地宮,傳說中厄喀德納的居所。
事實上,踏進奇裡乞亞的土地之後,他們只剩下一個身份,那就是國王克索托斯的奴隸。一個強勢的,以暴力橫掃各國的國王,確實也不會善良地對待自己的奴僕。
謝凝走在隊伍的最前列,他不必綁著雙手,但仍然得在腰間栓一根結實的沉重繩索,一路連著身後的人。行走時,他迥異於他人的樣貌,已經引得不少看押祭品計程車兵詫異打量。
是是是,他有氣無力地想,我就是這麼癟,這麼瘦,這麼沒有肉,滿意了吧,見識到物種多樣性了吧?能別再盯著看了嗎?
他困苦地閉著嘴唇,身後的王室子弟,皆為自己即將遭受的殘酷命運悲嘆不已、淚流滿面。他們不住詛咒克索托斯,也詛咒那似神非神的魔怪,更有許多人強行闖出士兵的封鎖,發誓甘願終生做最低賤的僕從,侍奉奇裡乞亞的國王,只求他們別把他送進地宮。可是,哪怕是這樣卑微的祈求,仍舊不能得到允許。
對比之下,謝凝依然不哭,也不開口。
他心中清楚,什麼怪物鬼神,盡是胡謅的無稽之談,假如奇裡乞亞人真的只是把他們單純地送到地宮,其餘的什麼也不做,那他倒稍稍松一口氣了。
在這期間,也有奇裡乞亞的數位王子,以主人的身份來到這裡,想要見識一下三年來唯一身為祭品的“神祇子嗣”,他們輕蔑地呼喝,命令僕從上前騷擾,想叫謝凝親口吐露他的家世,來彰顯自身的優越,因為他們自稱是波塞冬的後裔,只有奧林匹斯山上的眾神,才能與他們的血統比擬。
然而,謝凝始終一聲不吭。他就當自己是真的啞了、聾了,任憑對方扔來的石頭砸破額角,血一直打濕眼眶,將視野染成通紅,他還是固執地抱著畫本,猶如含著珍珠的蚌殼。
滾你們孃的,他想,我好歹算虧欠了艾琉西斯的人民,替他們遭劫也就算了,你們又是什麼醜東西。我就是死外頭,跳下去,都不會把我的畫給你們這個國家的人看,你們也配?
不過,這個時代的人,品德是真的很好。他身後、身邊的王室子孫,即便自身難保了,看到克索托斯的兒子們欺辱自己,居然還有不少願意挺身而出,與對方叫罵,鬧得場面沸沸揚揚。假如謝凝不是被打的那個出頭鳥,他的心情應該會更好一些。
就這樣過了三天,三天後,謝凝披著菲律翁的鬥篷,跟著長長的祭祀隊伍,被士兵押進了地宮的入口。
說來奇怪,在地宮的入口處,臺階卻不是設立在中間的,中間是一條滑溜溜的直道,上面有許多剮蹭過的痕跡,兩邊才是古樸的簡陋的石階。進去的人一站上臺階,即使沒有悽慘地放聲尖叫,也是兩股戰戰、軟倒在地,差點帶得後面的人也跟著倒了。
謝凝手心冒汗,他不知道這是怎麼了,是真的恐懼,還是石頭臺階上安放了奇裡乞亞人設定的折磨陷阱,為了給這些人一個下馬威?
哭泣、哀告聲不絕於耳,謝凝戰戰兢兢,他顧不上嫌棄,深深地呼吸著地下傳上來的腥腐之氣,手心冒汗,踏上了第一個臺階。
他愣住了。
真實的、詭譎的幻象,一瞬展開於眼底,在許多傾頹的石柱、散落的骸骨、不盡的黃金與如山的寶座間,謝凝看到了一個影子,半躺著與自己對視。
它袒露的半身是人,蜿蜒的半身是蛇,散落著光滑漆黑的漫長卷發,那棕褐的肌膚披掛珠寶,刺著諸多繁複輝煌的金紋,就連烏檀色的嘴唇上,也凝著一點倒豎的金痕。
這生物的面孔如神如魔,在深邃的眉宇下方,鑲嵌著一對燦爛的眼目,一如破碎的太陽,無關喜怒哀樂,只是凝視,便有驚裂人心的瘋狂。
如此古老、原始、野蠻而放蕩,它是一半的華麗與一半的醜陋,一半的無知與一半的罪惡,一半的完美璀璨,與另一半的汙穢腐爛。
他終於知道,那些人為何絕望,為何尖叫。臺階即是媒介,在第一次踏入地宮領域的瞬間,所有人都直面了此處真正的主人,名為厄喀德納的造物。
來到這個時代之後,謝凝蠕動嘴唇,神情恍惚,笨拙地講出了第一句普世通用的語言。
“美麗,”他說,“真的,你真美啊。”
作者有話要說:
【想多寫一點,結果發現今天已經是8號,到我的生日了!那給大家灑點小紅包慶祝吧,就灑300個好啦!】
厄喀德納:發呆,盯著空地出神,不能決定自己這次要先吃哪一個
謝凝:跳來跳去,無意間偷窺到了地宮主人的房間 哎喲,我看到一個美麗的東西!你好,請問你是人還是蛇?
厄喀德納:吃驚,嘶嘶叫,叫完繼續吃驚 什麼什麼什麼?剛剛跳過去了一個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