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祂們挑起仇恨,我便被仇恨矇蔽頭腦,選擇了複仇。”他說。
如果可以,雲池甚至可以形容薩迦的口吻是無比冷漠的,近乎冰寒空虛的宇宙,一無所有,又包羅萬有。他的聲音,比任何時候都更像一名神祇。
“所以,”雲池揣測,“卡勒瓦上沒有春、夏、秋三季,也是因為……”
“——因為我殺了祂們。”薩迦說。
雲池沒有說話。
遠方長鯨再鳴,雪濤破開,這時出來的卻並非一頭雲鯨了,而是接連不斷的一群,宛如恢宏的雲橋,在天穹下搭建出浩瀚的美景。
薩迦是什麼樣的神職?
他是主神、海神,也是庇護家庭之神,盡管雲池心裡清楚,一個至高位的神明,不可能僅有這三個神職,但薩迦親口所言,說明他心中真正承認的,只有這三個。
這會兒想想,海獺是群居動物,如今卻唯餘孤零零的一個薩迦。家庭,他的家人呢,都去哪了?
雲池猶豫片刻,終究選擇開口打破沉默:“那些神,是不是對你的家人……做了什麼?”
很罕見,薩迦沒有立刻回答雲池的問題,他在流雲中穿行了好一會,才說:“祂們殺了我的族群,我回過頭殺了祂們,本該是很公平的交換,但問題就在這裡,這些是身負神職的神,我因為當時的沖動,未曾留下一絲一毫的餘地,如今惡果便在慢慢地顯現……我的家族支離破碎,而我又導致了多少生靈的家庭,熬不過這個漫長的冬天?”
“這是我的罪業,我因此剝離了全部的神職,把自己放逐到荒島上,直到你來為止。”
也就是說,他的家人、族群,全都死在了新神手中,然後他再選擇了報複……
“為什麼現在忽然告訴我這些?”雲池問,“你知道的,我不能判斷你什麼,也不能批評你什麼……我不是卡勒瓦的居民,這些事離我都太遙遠了,我的立場一定會傾向你。”
“只是……”薩迦的聲音哽了一下,“這裡就是我昔日追上第一個被我撲殺的神祇,追上狩獵之神的地方。”
雲池聽著這個神名,便覺得不妙。他環顧四周,青空皎皎,流瀉的雲霧如夢似幻,彷彿世間再無如此純白的所在,完全看不出這裡是一場殺戮的起點。
“在島上,在房間裡,我總是沒有足夠的勇氣,向你提起這些。”薩迦低聲說,“對我來說那就是家,太溫暖、太好了,好得不像是真的,以至我一想起那些事,就覺得懼怕,覺得那是不吉的預兆……我不知道,如果你也遭受了那種命運,我要怎麼辦,我能怎麼辦。”
身後的暮色徐徐四合,太陽緩緩地靠近了地平線的位置,他們出來的時候,還是雪花綿綿的早晨,然而此刻已是一天中的黃昏。時間似乎曲折了,他們選擇了捷徑,時間便同時對他們展示了捷徑的模樣。
“死亡無論如何不得逆轉,複仇不過是生者對自己的交代。”薩迦說,“我花了很多年,終於理解了這句話的含義。”
雲池還在思索他是什麼意思,薩迦已經按下雲頭,朝著冰海降落。
太陽是火力衰退的金球,缺少了盛大陽光的遮蔽,天穹呈現出淺藍與淡紫交加的色澤,燦爛的橙金色猶如在上空蕩漾的海潮,這一刻雲也像火,海也像火,世界安靜而絢麗地燃燒,漫天繁星隱隱約約,恍若紗霧之後閃耀的璀璨鑽石。
薩迦落下海面,他沒有讓雲池繼續趴到自己的後背,而是仰面漂流在海上,再讓雲池躺在自己懷中,一如雲池曾經看過的,那些帶著幼崽的普通海獺長輩。
“你看。”薩迦說。
波浪蕩蕩悠悠,雲池感覺自己正在一個幅度和緩的搖籃裡安睡,他望著天空,太陽徹底降下去了,帶走了夕燒和晚霞,黑暗立刻鋪天蓋地的湧了上來,星光一瞬大作,無數星子突如其來地出現在天幕上,立刻就填補了陽光的空缺。
盛日剛剛消逝,明月不曾升起,天空中諸星奪目,迫不及待地彙聚成光彩清澈的長河,倒映在雲池的眼底明明滅滅。
“有多少顆亮晶晶的星辰,就有多少顆已經熄滅的星辰。”薩迦說,“以前,我和我那些兄弟姊妹,經常就這樣,手拉手地漂在海上看星星……”
他說到一半,便不肯再說下去了。
“我從沒和父母一起看過星星,”雲池說,一半是為了接話,一半是為了轉移話題,“但是把我養大成人的老管家和我說過,他們年輕的時候,天上還是可以看到很漂亮的星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