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的影子很快就被同化進了霞光和無窮變幻的花色中,勝利者且行且舞,愜意得彷彿一位容光煥發的美人。眼見它即將隱匿顏色,重新回歸到無形無貌的狀態,更暗的深處,迅猛而沉默地打出了一根巨大的漆黑觸肢,一把攥住“水母”的身體,瞬間將對方扯進了不可預測的海淵當中。
從獵物,到獵人,再到獵物,統統發生在眨眼間,近乎同步進行。沒有掙紮的嘶喊,沒有絕望的臨終遺言,在寂然平靜,並且生機勃勃的冰海下,殺機也是水色的層疊刀鋒,不見光,無以得知千刀萬剮的死局從何而來。
雲池猶自愣神,薩迦已經轉過頭,憂心忡忡地問:“怎麼了,突然跳下來,是不是嚇到你了?”
他停下游水的動作,語氣裡隱隱帶上了沮喪:“我本來打算給你一個驚喜……”
“沒有!沒有嚇到,”雲池回過神來,急忙摸摸海獺的背毛安撫,“哪有的事,我剛剛在看海底的景色,都是我從沒見過的,所以走神了,不是受驚嚇。”
薩迦鬆口氣,沖他一笑,“好的,那你看吧,有什麼想吃的,我去抓。”
“不行啊,”雲池習慣性地勸阻,“不能破壞當地生態環境,也不能橫加幹涉物種的繁衍發展,順應自然就好……”
說出口才覺得嘴瓢,雲池趕緊補救:“……但這也就是我個人的想法!你想吃什麼不用顧我,去抓就好!”
薩迦不解地搓搓毛腦袋:“好吧?都聽你的,其實這些也沒什麼好吃的,但你要想嘗個新鮮,我就給你拿來。”
路上,雲池望著冰海的繁盛景象,思緒無可避免地遊移了一剎。
薩迦曾經是海神,可他對自己展露出的性格,既不喜怒無常,也沒有什麼海嘯山崩的暴虐,反而極盡溫柔與包容……那他性格中危險的一面,此刻又藏匿在哪裡呢?
“想不想到海上去?”沒等他想明白,薩迦問,“還是說,你想再在海底多看看?”
雲池應了一聲:“不用,上去吧,改天再來看,這次我們帶著東西呢。”
大海獺乖乖地吐了個泡泡,向上鳧水,等到他們將腦袋探出海面,雲池看到滿天綺靡的霞燒,將海面燙成了汩汩波瀾的碎金——他們啟程時,還是天光大亮的正午,眼下卻已到了夕陽西下,暮色四合的黃昏。
他們的頭頂飛翔著大片展翅的白鳥,身邊則是亙古不化的堅固冰層,雲池往冰面上一瞧,不禁稀奇地戳戳薩迦:“看啊,冰上有好多鳥窩。”
“你想吃鳥蛋?”薩迦問。
“什麼?”雲池一愣,“不,雖然我想,但我們已經有了足夠的食物,我不太想……我的意思是,我不必放縱自己的口腹之慾,去偷它們的鳥蛋。況且這裡是神話時代,我總覺得,動物應該都有它們自己的智慧。”
薩迦驚奇地笑了,他頗為自豪地點點頭,認同道:“你能這麼想,我覺得很好。”
他揹著雲池,一路遊,一路觀賞沿途的景色。瞧見海上的雪山和冰層,雲池忽然想到了什麼,他趴下去,在薩迦耳邊好奇地問:“薩迦,我發現一件事。”
海獺稍微偏頭:“什麼事?”
“卡勒瓦的雪一直不停,海上的浮冰也一直不曾化,可你的信徒給你做的衣服和鞋子,為什麼看起來都像是夏天穿的呢?”
薩迦沉默了很久,雲池等不到他的回答,急忙補充道:“你不想回答也沒關系的,完全沒關系!”
“……因為上一次夏天,距離現在的長冬,已經過去了很久很久。”薩迦的聲音又輕又低,“這其中,有我的過錯。”
與他相處越久,雲池就越覺得,過去發生的事像極了一道永不癒合的傷口,稍稍觸碰一下,就是鑽心的痛。薩迦的沉默,他的退讓和隱忍,他絕口不提的族人與家人,以及第二代的諸神……
卡勒瓦的冰海與陸地上,到底發生過什麼呢?
雲池摸了摸他的耳朵,說:“我不知道以前的具體情況……”
感到手裡絨絨柔軟的圓耳朵一僵,雲池接著道:“……但只要你不說,我就不會向你故意打探。我的意思是,你救了我,照顧我,這是永遠抹不去的恩情。我不知道別的人或者神怎麼看、怎麼想,我也不在乎他們怎麼看怎麼想,可在我這裡,你一直是個特別好,特別溫柔的海獺神……你真的不壞的。”
薩迦的耳朵慢慢軟了,不止是耳朵,他睜大眼睛,感到自己的四肢和脊樑都軟成了一灘水,心髒更是融化得徹徹底底,還不停冒出幸福的咕嘟泡泡。
他低下頭,什麼都沒說,只是含糊地應和:“唔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