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現在沒法弄清楚它講得是什麼,對吧?”
拉珀斯知道石板書的內容,只是不能在有人監聽的情況下全盤告訴江眠,他唯有點頭:“是,你現在沒法弄清它的內容。”
“太神奇了……”江眠嘆了口氣,“聽起來好浪漫啊。”
不止是潮汐圖書館,在每年冬春交替的時節,我們還會和鄰洋的極光人魚進行友誼的交換活動。他們培育的絨海兔是近年的熱門,只有手掌大小,不會叫,但可以趴在你的肩膀上,為你殷勤地清理鱗片和頭發。
江眠放下筆,嘴角帶著嚮往的笑:“不管怎麼說,謝謝你能告訴我這個。可惜,我還沒去過海邊呢。”
“一次,也沒有?”拉珀斯的眸光陰沉黯然,聲線卻是柔和的,甚至因為過於柔和了,餘音發著微不可察的抖。
江眠摳著手指,不知為何,他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嗯……我是在這從小待到大的。小時候身體不好嘛,老是生病,發燒啊、胃痛啊什麼的。所以別說海邊了,我連家門都很少出,可能,我是說可能,以後……”
他猶豫了一下,低頭看著指節,小聲道:“以後有機會了再說吧。”
雄性人魚沒有立刻回應,他以緘默作答。
遠東送來的刀劍皆使巖漿淬火,極地的冰晶能夠保持數月不化。到了夏天,浮游者的遷徙國度便能與我們的領地重疊,透過它們柔軟的半透明身體,水面上的霞光足可以折射進最深最暗的海淵底部,為萬年前的文明遺骸,渡上淡淡的金紅色粉彩。
說起殘骸,高聳的白銀王庭下方,就是自古以來遍海沉沒的船舶,那些桅杆似亂針,纜繩如纏絲,船體在風暴和暗礁中支離破碎。十幾個世紀以來鋪滿了海溝,金幣堆積如山,鑽石當成沙礫,美玉化為軟泥。那裡是探寶的遊樂場,誰有閑暇,誰就可以去裡面搜尋一番,嘗試在海水和時光的侵蝕下,救回一兩件喜歡的人類藝術品……
我曾經在裡面找到過一尊關於人魚的雕刻石像,一把鋒利不足,但美觀有餘的綠寶石長叉,還有幾幅栩栩如生的畫作。畫上的人類背生雙翼,站在幽密的樹藻和泉水之間,於是我也在很長一段時間裡,相信人就像鳥一樣,都是可以在天空上翺翔的生物。
拉珀斯默不作聲,因為他無話可說。
他知道自己的靈魂伴侶仍活著,憑借一些小病小痛,一些細微的傷口——這都是靈魂共感給人魚的證明,然而他也只能以此來告慰自己:即使海陸相隔,伴侶的處境也不算太糟。
那些最暴躁,最頹喪的日子,拉珀斯選擇遠離家鄉,在廣闊的海域中游蕩了四年之久,試圖挨近伴侶的座標,以至鄰洋的諸國都知曉了他的事跡,可終究還是一無所獲。
現在,拉珀斯終於找到了他,看到的卻是一具羸弱消瘦的身軀,一個飽受磋磨的靈魂。他的笑容溫柔,羞怯的眼神則閃躲在高築的心牆之後,與鋼鐵澆築的冰冷牢獄相比,顯得如此傷痕累累,並且格格不入。
事關重大,這個訊息足可以顛覆江眠前二十年的人生,正如陸民的堤壩可以適當減緩海嘯的沖擊力度,他同樣需要一個緩沖的機會,來減小它對江眠的沖擊力度。
來日方長,他想,沒關系,人魚最不缺乏的就是耐心,他們還有很長的時間。
他也有很長的時間,來佈置複仇的狩獵計劃。
“休息,睡眠。”拉珀斯柔聲催促,“你……不該這麼晚還醒著。”
江眠咬著嘴唇,他看到雄性人魚眉心微皺,那專注到極點的目光,令他後背一陣顫慄。
他急忙轉過頭去,掩飾地嘆氣道:“知道了這麼多,我怎麼睡得著呢!我滿腦子都是潮汐文字的事,我就算做夢,夢裡都少不了它……”
【去睡覺,】人魚用更深沉的聲音哄他,【你困了,你需要睡眠。】
真奇怪,睡意突如其來,江眠亂哄哄的大腦在暈眩中緩緩漂蕩,猶如置身搖籃,或者平靜的海浪。
“好……好的。”他迷迷糊糊地說,瞬間忘了潮汐文字,也忘了他今晚的反常表現。江眠慢吞吞地爬起來,再慢吞吞地踩下樓梯,“晚安,拉珀斯……”
“晚安。”人魚專心致志地目送他離開,跟隨江眠一路遊動,直到觀測室的盡頭,直到他再也看不見青年的身影。
在確立關系的第一個成年期,雙方同時會迎來第一次熱潮。作為雄性,他會深切渴望建造一個巢xue,再捕殺囤積大量的獵物,用以喂養自己的伴侶,確保對方可以盡情吃飽,時刻感到溫暖和安全。
這就解釋了他為何會産生焦渴的沖動,以及他們之間的觸碰,又怎麼會産生超常灼熱的、不同尋常的火花。
——因此,盡管拉珀斯找到了江眠,但他必須推遲返鄉的歸期。第一次成年期早已過去太久,他們遲來的接觸,正在誘發江眠體內積年沉眠的熱潮,他一定得留在這裡,做一個合格的雄性,好好照顧他的人類,引導對方度過第一次難捱的發情期。
這裡可以充當熱潮的巢xue嗎?對伴侶來說,它是一個安心安全的地方嗎?
還有,我可以成為一個好的雄性嗎?
拉珀斯有些焦慮,他打磨利爪,又捋了捋肘鰭,心情忐忑地眯起眼睛,以審慎的態度,甄選研究所的環境。
——不,這裡無疑是個讓人魚失望的垃圾場。大量噪雜貪婪的陸民,沒有幽暗濕潤的洞窟,沒有高聳料峭的崖壁;冰冷的秩序太多,野性的自由太少,光線也太強烈刺眼,不夠自然柔和……
改造它。
拉珀斯以鋒銳的指尖輕輕劃過深埋電網的玻璃囚壁,心中已有決斷。
這不再是個漫不經心的遊戲了,現在,這是一件真正重要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