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去,開啟投食口,”冷不丁地,耳麥裡傳來實驗站的指示,“嘗試用生肉刺激它的反應。”
江眠一驚,渾身打了個激靈,如同叫人兜頭潑了一瓢冰水。
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走到旁邊的傳送扶梯上,這座囚牢不是全封閉的,它的兩側都安置著狹窄的投食口,足夠一個成年男人塞進半個肩膀。
江眠探進食物皿,笨拙地抓了一塊生魚肉。隔著薄薄的橡膠手套,他能感覺到,粘稠的魚血正自指尖汩汩滴墜,滑膩柔軟的肉塊慢慢被他不自然的體溫浸得發熱,握在手裡,幾乎像一小團馬上要扭動起來的活物。撲鼻的腥氣同時刺激著他的嗅覺,甚至讓他的鼻腔發起難耐的癢來。
他很緊張,這種緊張不僅來自於面對未知的悸動,還有一部分,來自更現實的緣由。
——他確實對人魚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親和力,但在六年前,江平陽擔心那條雌性人魚會把他也當成捕食目標,因此從未讓他親手負責過投餵的事宜,江眠基本只能穿戴全套護具,遠遠站著旁觀,有時候,連旁觀都不行。
現在,他抓著這團誘餌,魚肉的肌理軟韌、觸感細嫩,研究所提供的全部是最新鮮的海魚,確保切割成適合撕咬的形狀,沒有魚刺,不帶魚骨……江眠驀地咬緊了牙關,因為他的兩腮蹊蹺地發酸,唾液亦不正常地大量分泌,
這一刻,江眠在心中思忖,由於易過敏的體質,他不曾吃過一丁點兒生冷肉食,對刺身之類亦是敬而遠之,在日常生活中嚴格遵照醫囑。這是否能作為原因,稍稍解釋一下他這會兒的異樣?
就在他向下探手,準備貼著壁沿,把魚肉滑下水面的同時,拉珀斯猛地睜開了無機質的金色瞳孔,那兩道目光鋒銳如刀,精準釘在他的臉上。
江眠猶如被施了定身咒,一下頓在原地。
他的五根指頭不自覺地松動了,魚肉無聲落水,先是晃蕩著暈開一圈淡淡的,薄紗般的淺紅,接著翻滾地墜下去,在他和人魚之間,拉了一面猶如煙霧的屏障。
“嗨……”江眠神情空白,緩慢地說,“你、你要不吃點兒?”
寂靜良久,實驗站方有人喃喃開口。
“……老天,這孩子可真是個社交達人啊。”
·
孱弱。
這是拉珀斯對這個人類的第一印象。
並不是說其他陸民就不弱了,只是眼前的人類還要再格外細瘦一些。他裹在鮮白色的防護服裡,腕骨分明、雙肩削薄,過大的、透明的面罩一直垮到脖頸處,隱隱支出兩道伶仃的鎖骨。
人類的肌膚蒼白,更甚於他居住在深海裡的同族,唯有面頰上飛著霞光似的紅,倒顯得清麗。
奇怪,怎麼會?這個人類看起來就像一粒小珍珠,拉珀斯想。
那種育成不良,形狀纖長的小珍珠,因為被大珠擠壓了過多的空間,因此只能畏縮成月牙形狀的小珍珠。
拉珀斯盯著他,假如他不是一個陸民,拉珀斯甚至可以評價,他是個很可愛的小東西。
接著,珍……人類說話了。
他說得又微小,又含糊,怯生生的,那股緊張的氣味,拉珀斯在水底都能聞到。他似乎很渴望先藏到什麼東西後面,再和自己搭話。可他的聲音……
拉珀斯不願意承認,人類的聲音含著一種天然悅耳的韻律,輕拂過他的耳骨,恰如大洋的暖流一般迷人愜意,幾乎叫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這真是離奇的事情,人魚對聲音十分敏感,他們的天賦使他們可以分辨任何一種頻率的音波。他們歌唱、交談、哭泣、憤怒尖嘯或者咆哮……一切情緒的變化,都在聲音中體現。最多情多疑的人魚,甚至能一瞬轉過幾十個不同的音階,用以表達自己的心思。
因此,人類那粗糙的發聲系統,通常會被認為是刺耳的,拉珀斯當然也認可這一事實。但眼前的人類,居然和他的同類完全不一樣。
這令他罕見地猶豫了。
——按照狩獵的規則,人魚通常會將獵場上看到的第一隻獵物作為自己的首要撲殺目標,哪怕這意味著要和另一個同族相互爭搶。
然而,這個人類難得激起了拉珀斯的好感,一想到要撕開他潔白纖弱的身體,掏出滾燙猩紅的腸肚內髒,拉珀斯就不由地思忖了起來:不,對他,我想換一種處理方法,也許不必讓他死,也不用讓他很痛苦。
這個念頭應當是錯誤的,他知道,他沒有那麼多時間用來消耗,直截了當地殺穿這座建築物,將膽敢趁虛而入,玷汙君王榮光的人類屠戮殆盡,才是正確的做法。畢竟,他還有重要的事務待辦。
【也許,你知道我丟失的靈魂伴侶在哪嗎,小人類?】
強健龐大的魚尾徐徐擺動,人魚歪頭輕唱。他的容貌分明是邪異的,可神情竟能叫人看出純潔無暇的意味,【只要你能告訴我,我就寬恕你,在所有人中,只赦免你一個的性命。】
作者有話要說:
拉珀斯:咆哮,用吼聲讓研究所瑟瑟發抖 我是海下最強大最冷酷的暴君,任何事物都不能動搖我的鋼鐵意志!
江眠:低頭路過
拉珀斯:恍惚,眼神緊隨著對方遊移 嗯,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