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眠拘謹地垂著頭,他開始感到厭煩了,厭煩且疲憊。同外界打交道——尤其是同法比安這種難纏的人打交道,會耗費他更多的心神,他要付出的社交成本,遠大於他日常積攢下來的精力。
他沒有接過對方隱含惡意的恭維,而是單刀直入地問:“我什麼時候……可以見到人魚?”
法比安慢慢放下雙手,重新拿起手杖,和煦地說:“何不先休息一天呢,江助理?你已經有相當一段時日沒有接觸工作了,我給你一天的籌備時間,明天,讓我看到精神面貌最飽滿的你,好嗎?”
如此諄諄善導的口吻,就像過去三個月,不是他引導了一場對於江眠的職場霸淩,扣押江平陽的遺稿,幾乎讓他沒有期限地坐冷板凳——一切只為了從江眠嘴裡掏出江平陽的智庫,壓榨幹淨這對養父子的最後一滴價值。
江眠深切相信,自己之所以還沒有被扣上“處置無用資産”的罪名,強行拖進實驗室試藥,除了密匙的緣故,無外乎是因為江平陽屍骨未寒,餘威猶在。德國人雖然大權在握,可到底根基不穩,只好採取迂迴的方法,拿軟刀子一刀一刀地割他的肉。
直到江眠為了那條名為拉珀斯的人魚,被迫上門自薦,法比安瞧上去才算真正的滿意了。
不過無所謂,走到這一步,江眠已經不能後悔了,從他看到拉珀斯起,他就有種宿命般的決然,知曉自己一定得走到那條人魚身前,哪怕在水中,即便去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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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珀斯並未睜開雙眼,但他的神志已然回籠。
超自然的感官瞬間接收了周遭的一切,人魚快速評估著當下的情況。
毋庸置疑,眼下他身陷囹圄,關押在一個守備森嚴的地方……陸民的領地。
同獵鯨舟戰鬥的猙獰傷口並未癒合,環繞在周身的水質也充斥著不自然的毒素,浸透在翻開的血肉上,就像滲了一層薄薄的巖漿,無盡地灼燒著、吞噬著他的身軀。
不過都無所謂,深淵人魚是極能忍耐疼痛的冷血生命,此刻,唯有被冒犯的怒火熊熊燃燒。他的眼球在眼瞼膜的遮掩下幽微顫動,惡毒地朝沉重牢籠之外透視。
除此之外,四根沉重的鎖鏈自後方延展,分別束縛著他的脖頸、雙臂和魚尾,材質未知,份量十足。
——輕飄飄的垃圾,但可以等一會再弄斷它。儲存體力,適當表現出衰弱的症狀,人類會相信的,越是毫無防備的獵物,宰殺起來才越隨心可樂……
重重防護的囚牢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外壁非常厚,當中埋著網格形狀的紋路。
——很好,是電,並且必定是被人類稱之為“高壓電”的種類。這又有什麼用?我七歲就能躍到王潮的巔峰,駕馭最狂妄的風暴與雷霆,這種孱羸的絲網,於我而言和撓癢無異……
還有什麼?
拉珀斯的鰓紋輕輕翕動,他完美地控制了體溫、血液的流速、心跳的頻率。如果需要的話,他甚至可以把自己偽裝成一塊珊瑚礁,長達九天而不被同族發現,用來騙過人類的勘測裝置,不過是小菜一碟。
似乎就沒什麼值得他注意的了。
所以,現在只剩下一個問題,他可以離開這個可笑的囚籠,去做他自己的要事了吧?
不悅的焦灼和迫切感漫上心頭,拉珀斯的眉心折出一道淺淺的皺痕,繼而被水流撫平,快得像是一場幻覺。
不,等等。
淡而腥的血味,急促的心跳和呼吸,慌亂的氣味猶如一根快要崩斷的繩子……拉珀斯冷冷地睜開銅金的眼睛,半透明的瞼膜驟然轉動,展露出獸性的,細菱形的瞳仁。
——他的左側頭頂上,正趴著一個緊張的陸民。
“它已經恢複意識了!該死,看來神經毒素的作用比我們想得還差!”
觀察室裡,頓時引發了一陣騷亂。
“快叫他回……不!就這樣……就這樣,攝像頭拉進、再拉進!實時資料,這太珍貴了!”
人魚抬起頭顱,江眠俯低身體,隔著海水和陸地的罅隙,囚徒與獄卒的差距,一個滿懷殺意,一個呼吸急促。他們彼此對視的剎那,時光宛如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