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祥放下手中書冊,淺笑著拈起那枚粉色的花瓣。
他在此處扮了好幾天的商人,穿的是梧枝綠色的琵琶襟素紗袍,紋飾全無,卻也能看得出質地精良,蘇浙一帶多富商,行走其間,既不會招人耳目,也不會失了皇子的身份。
店小二很殷切地過了添上新茶,這些天胤祥一直流連此處,表面上是在周遭店面看絲織品,閑時在茶樓上歇腳讀書,實則卻聽到了不少故事。
昨日,一個大漆木箱被幾個家僕抬出了蘇州織造署,搬到了一架馬車上。胤祥雖然沒有跟車出城,但他認識那馬嘴上的絡頭和馬鞍兩側的肚帶,均是內務府的樣式。
而前日,有一群腰包鼓鼓打扮的官吏在樓下買冰飲,如數家珍地談論朝中瑣事,毫不避諱地向店小二炫耀,咱們蘇杭兩地的織造可都是直接聽命於八貝勒九貝勒兩位爺的。
而更前一晚,有江寧口音的商人在深夜買醉,摟著小伶兒止不住地哄,“我可是太子爺欽點的江寧買辦,往後比薛家還要有錢呢!”
多虧了這些嘴上沒門的人,胤祥幾乎沒花力氣就摸排明白了,看來三大織造局中,江寧織造是太子黨,而蘇杭兩地織造卻聽命於八爺黨。
內務府的貢緞中,一部分來自江寧,堪憂一部分來自姑蘇,看來這一樁貪汙案,兩派勢力都有
份。
這其實是件很棘手的事,按照胤祥這些日子的推斷,太子先前擔著監國,不缺銀子,可見胤礽圖的是錢,他需要用那一部分原該充入國庫的銀子,來收買從前投靠在多羅郡王名下的大臣。
而八爺黨裡,九阿哥胤糖母家勢力雄厚,又頗有些經商的手段,根本不愁錢不夠花,而同時,江寧織造局向來為萬歲爺所信任,向宮中遞密摺,作為萬歲爺的密查案情、洞悉官場的機構,若是被八阿哥一黨把控,倒是比太子爺貪圖那些金錢更為可怕。
當然,事幹重大,這些都是胤祥的猜測。他讓燕小進往驛站送了兩封信,一是給萬歲爺的,自然以實情錄之,雖然並沒有明目張膽點出太子爺的貪汙和八爺黨的滲透,但萬歲爺若有心,派專人順著他給的苗頭查下去,查到真相也很容易。
而另一封是遞給胤禛的,順便讓他查一查三地織造局與京中的來往信件。
或許萬歲爺心底對他沒那麼信任,或許萬歲爺擔心真相一如聖心最害怕的那般,既然臨行前一再叮囑胤祥不可沖動行事,給的許可權也不高,他雖有心,卻也不能僭越,如此已算是辦了正事,他抿了抿唇,將花瓣收攏在掌心,起身往茶樓外走去。
這一日,正好是常姑娘的忌日。
緣慳一面,已是九個春秋,伊人逝去七年,這還是他頭一回親自為她掃墓上香。
路過酒坊,心事重重地要了一壺上好的東陽酒。踩著橙紅的夕陽,拎著酒半是迷醉地往常家祠堂方向走,胤祥心裡多少有些膽怯。
畢竟這一回,他想向心中的那道白月光坦誠一個秘密,做一個了斷。
跨過一座小橋,遠遠望見常家祠堂籠在一團烏沉沉的顏色裡,門口掛著經久的白燈籠,蒙了一層灰,不知多久沒再亮起過了。
天色昏黑下來,好在他隨身帶了火摺子,推門而入,是一片柏木陳設,與京城的祠堂都不一樣,這些柏木柱子和桌椅上都刷了桐油,黑得發亮,案上擺了幾塊靈位,看不清寫了誰的名字,再往上,月梁後面似乎掛了一塊很大的匾額,勉力辨認了一會,方能看出是“為德是依”四個大字。
他先前打聽過,常知府前些年就辭了官,回橫塘老家做生意去了,這祠堂大概無人打理,角落對著些淩亂的紙錢,繞過側門,一片開闊的土丘上,聳立幾塊石碑。
似乎有什麼冥冥之中的引導,胤祥徑直走到最新的那塊小碑邊,低頭細瞧,那碑上果然刻著“常氏女之墓”。
他眼波微動,倚著那墓碑慢慢坐下來。
“.….這是我第一回 來看你,那個下著雨的夏夜,我沒想到那一句再見,與你既是生離,也是死
別。”
他不知說什麼,只好抿了口酒,“你在那邊過得好麼?那時……那時我曾經想過,若是能得汗阿瑪歡心,便去求他讓我迎你為嫡福晉。“
沒人回答他,過了好一會,胤祥才張口,“可是蒼蒼定數,竟讓你我天人永訣。”
四周浸上來一絲涼風,嗚嚥了一聲。
酒意漫漫地爬上來,爬遍他全身,眸中泛紅,聲音亦是不自覺地低啞下去,“死亡也並不是忘記,我從前每每去弘慈廣濟寺,總會忍不住去懇求菩薩的慈悲,在夢中,在擁擠的街道,在空無一人的深巷,期盼能有輪回,期盼你會出現在某個角落,期盼這一切都是謊言,可後來.…..汗阿瑪給我指了婚,她..….妙玉是....是第一個讓我徹底忘記的人,讓我不再惦念著對你的這份期盼,你可會怪我薄情?”
他咬了咬牙,扭頭向那不會說話的石碑坦誠。
“我想…….我想我可能是,愛上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