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了,家醜不可外揚,是以張氏每每出門,都只帶著一個婆子。
挨著人群走到寺裡,才聽到寶殿上隆隆的誦經聲,女尼們魚貫而入,顯然要辦法會。香客們多少都虔誠,很肅然地鞠躬焚香,而張氏卻帶著婆子,橫七豎八地擠進了寶殿裡。
一個看起來年歲不大的女居士梳著妙常髻,被眾尼環繞,坐在正中間的蒲團上,闔眼拈著念珠,喃喃念經。
張氏疑惑地問身邊婆子:“這麼年輕,能行嗎?”
趾高氣揚了這麼多年,她早就學不會壓低噪門說話,於是整間殿裡的人都聽到她在質疑高士,頗不高興地朝她投來鄙夷的神色。
那張氏卻不覺得尷尬,很自得地探著脖子朝裡望,卻見女居士停下誦經之聲,微微睜開雙眼,手中拂塵朝張夫人一點,“這位女施主,你過來。”
張氏吃了一驚,往前走了一步,臉上仍是無比倨傲的表情。
女居士聲音這麼稚嫩,甚至有些天真的童幼氣,她才不相信能說出什麼驚天動地之語呢。
“請問,女施主家中可是有一小公子,今年五歲有餘?”
張氏嚇了一跳,這才不自覺地壓低了聲音,“你…你是不是認識我?“
她疑惑地打量那女居士,圓臉圓眼睛,臉上幾點雀斑,身形有幾分壯實可靠,可愛倒是可愛,不過長得真心不算很美。
但的確是她從未見過之人。
女居士柔和一笑,“我與女施主有緣,自然要為你化解苦難,你過來。“
張氏也管不了那麼多了,橫豎聽一耳朵,信不信是她的事,怎麼都不會吃虧,比起那女居士要對她說的話,她更擔心再這麼當著眾香客的面說下去,反叫旁人知道她親親寶貝好大兒的毛病了。
於是拈起裙擺擠過去,跪坐在女居士身邊的蒲團上,捏著氣聲問道:“居士請說吧。“
女居士淡淡一笑,很配合地耳語道:“令公子所患之病並非無解,因他不是單純的失語失智,我見夫人你周身有黑氣環繞,想來是從前做了什麼虧心事,叫惡魂纏了身,報複到令公子身上了。”
張氏往後猛地一跌坐,這會她真的是被嚇狠了。
低頭看了看自己,想來那惡鬼纏身的黑氣,是自己這樣的肉眼凡胎看不出來的,又忍不住往背後張望一眼,那些恨她的人,被她奪去了性命的幽魂,正飄浮在她背後嗎?
“好居士,好大師,”張氏恨不得給那一臉淡然、悠悠敲起木魚的小姑娘居士跪下,“您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我和我的兒這兩副身家性命可就託付給您了!我該怎麼做啊?“
女居士瞥她一眼,似笑非笑,隔了好一會兒,才從身後案臺上拿起三根線香和一個鎏金銅爐來,將那香點了,插在爐中,也不說話,只是定定地看著香煙,不時揮舞兩下拂塵。
那煙一忽兒嫋嫋直升,一忽兒有風吹來,吹得東倒西歪。
張氏急得抓耳撓腮,又不敢打擾女居士施法。
等了好久,等到看熱鬧的香客們漸漸散去了,那女居士方悠悠開口道:“此事說難也不難,夫人從前想必是做了些虧心事的,那幽魂的肉身如今正埋在你家墓園裡,夫人自今夜起,連續三夜,夜夜給那幽魂的肉身上香禱告,求她早日輪回,便不會再糾纏小公子了。”
張氏“啊”了一聲,按照那女居士所說,纏著她的果然是陰魂不散的原配胡夫人和常妙玉!
只是常妙玉埋在墓園裡的只是個衣冠冢,那唯一有肉身的,便是胡夫人了。
她心生一計,眼光惡毒地一閃,問女居士,“我給居士十兩黃金,請居士施法,將那兩個惡鬼打得魂飛魄散可好?“
女居士蹙起眉頭,顯然沒料到她會這麼歹毒,“不可,且不論人鬼殊途,人力不可逆轉神鬼之力,再說將她魂魄打散,更是大大損害施主陰德之事,小公子的病,只怕再好不了了!”
張氏嘆了口氣,站起身來,“罷了,那我就去試一試,今夜去給她燒柱香。”走到寶殿大門邊,她回過頭來,惡狠狠地剜了女居士一眼,“這秘密倘若叫旁人知道,我定叫你好看。“
臃腫的身影被婆子扶著,消失在山道蔥蘢的綠意裡,方才還一臉淡定的女居士猛地從蒲團上跳起,拉出一直站在金身大佛後的那個人。
“主子,這張姨娘真壞!”
原來這女居士正是綠杯假扮,好在妙玉是離開常家後才收留了這個小丫頭,玄墓蟠香寺裡都是她昔日舊識,也很樂意配合她演這一場鬧劇,否則若是妙玉親上,只怕很快就會被張姨娘識破面目了。
妙玉拍了拍她胳膊,“幹得不錯,尤其是最後那兩句,很機靈嘛!”
綠杯怪不好意思的,拈著那拂塵問,“主子打算接下來怎麼辦?”
妙玉若有所思道:“咱們今兒先去墓園,聽聽她怎麼跟我娘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