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多年,他從沒有好好看過他。哪怕前段時間他住在林家,為了不讓他起疑,他的目光也都是淡淡的,一掠而過的,從不敢多做停留,更不要說深作探究。他一直都收集著各方面的訊息,知道他過的如何,卻從來沒有近距離打量過,沒有這麼近的能看著他的眉眼,看著這個骨子裡血緣羈絆深重,無比熟悉,卻又無比陌生的,唯一家人。
張伯緩緩的,吐出一句,“兒子……”
牧原驀地扭過了頭。
他扭頭的動作太快,力道太猛,時間太突然,張伯的話還在喉嚨裡,沒有吐淨。
張伯卻是早已料到,唇角的笑容弧度未變,欣慰帶著一絲感傷,喜悅帶著一絲悵然,這樣眼睛眨也不眨的看著他,想要把自己從前十一年來所欠缺的注視都以給予,讓他知道,自己都在這裡,一直在看著他,一直都在。
“妄想……”
他的聲音很低,隨風飄逝在空氣裡,模模糊糊帶著猶豫和不甘,還有幾絲茫然。
在看到張伯的時候,他便有很熟悉的感覺,那並不是他第一次看到張伯,但都隔得很遠,捱得近了,便很強烈的感覺到心裡的不安。那種不安是源於對自己多年尋找的疑問,是患得患失,是不能肯定,是希望與失望並存,希望自己出錯了卻又希望真的是他的複雜混亂的感覺。
如果他真是那個人的話,怎麼能夠忍得住這麼多年不出來見我?
如果他真是那個人的話,怎麼能夠拋下我這麼多年從不與我相認?
如果他真是那個人的話……怎麼做得到?
所以,此刻,真相如此殘忍的擺在了自己面前,淩空一刀,把往日來的不確定不自信砍了個幹淨。自己最親的人真的可以任自己在外浮沉漂泊,不聞不問,盡管自己站在了很多人能夠看得到的地方,他卻不願走出自己的一方土地,靠近一分。
牧原想著,他老了。沒有從前的俊俏瘦削,也黑了不少,對於他所有的印象都是在記憶裡,在遙遠的努力記著不願意讓自己忘卻的記憶裡,流淌在年少的時光,執拗的硬要拉回到如今的現實生活中,哪怕是在午夜夢回間,也不敢忘,從不能忘。
“對不起。”張伯張口。
牧原冷哼一聲,不回答。
“對不起。”張伯又重複了一遍,想抬手撫上他的臉,然手伸到一半,又像是觸電般的收了回來。苦笑了一下,他現在有什麼資格碰他?
兩個人面對面站著,一個人扭過頭去,一個人一瞬也不動搖的盯著他,自他們周圍,彌散開的不是久別重逢的喜悅,而是苦心經營離開多年的一朝碰面,恩怨情仇齊湧,難訴衷腸。
說不清是誰比誰的離別傷痛給多,說不清是誰比誰的不能觸碰的痛苦更多,也說不清是誰對於誰的思念更多。
但那都維持著他們,度過了十一年漫長的歲月。
林相思閉上了眼,輕輕的,嘆了口氣。
她想起牧原那日在皇家樓的那些話。
“……我不知道他最後是去做了什麼,是要去見誰,是有怎樣非去不可的理由,可以把他唯一的兒子都拋下!”
“……又或者說,他原來就不想要我,只是拐著彎子給我一個生存的念想,委婉的將我拋棄了吧。”
所以那日,應該是宋院長一不小心洩露了口風,透露出了牧原父親如今的資訊,但也只說了一點,讓牧原知道了線索在林家成身上,一番火氣下沖來問個答案。依林家成的樣子,他肯定是不知道的,於是牧原無功而返,抑鬱之下找上了她倒苦水。
被友人託付的宋院長,這麼多年來,還肩負著定時向友人彙報資訊的任務,兩個人一起,隱忍了這麼多年。是為了什麼?
林相思驀地睜大眼。
“張伯,你有什麼想要說的嗎?”她眼神平靜,語氣平穩。
張伯不說話,眼神卻掃了一圈。
林相思會意,北堂謐也會意。
他早就有想走的意思了。在這裡,他不懂這兩個人是什麼意思,卻也明白自己不必介入。但當堂走掉,似乎也不太好。
伯爵大人難得有體諒他人的想法,只是他的手卻不安分的在林相思背上摩挲,表明邀功的意思。
張伯這個眼神,北堂謐優雅的起身,長腿一邁,離開。葉青羽拍拍身上的灰,臀部一扭,走了。應影這回沒有閃身,是走著出去的……
有他們倆在,再加上大廳內的眾人,沒有會被人偷聽到的威脅。
林相思沉穩的眼看著張伯,張伯用手擦拭著臉上的遮掩物,恢複了最初的容貌後,坦然道了一句,“我也來自z區。”
此言一出,牧原身子一震!
四十餘歲的中年男子脫去了原本的掩蓋,一雙剛毅的眉斜飛,沉著的臉上是飽經風霜的眼,和緊抿著的線條。他並沒有帶面具,只是在臉上稍稍改動幾處,整個人的氣質便截然不同,讓人很難把先前老實忠厚的林家管家與他聯系起來,這人的易容能力著實了得。
也難怪這麼多年來都未被人發現,因為只是穩妥的換了個妝。帶面具固然保險,但是也更會讓有心眼的人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