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後所言甚是,臣妾謹聽教誨。”
皇後異常恭順,太後的鬱氣一時倒有些出不來,她替淑太妃操辦這場壽宴,不過是讓那些老臣看看,她沈清茉不是卸磨殺驢的人,是個顧念舊情的,這些年皇兒的權柄越來越大,早些年她暗裡收攏的老臣越發往皇兒跟前偏移了。
也不怪她揹著皇兒使這些心思,實是皇兒子嗣稀薄,大皇子雖杵在跟前,她知道皇兒是無意將皇位傳給他的,她不得不提早提防,她深深恐懼的那個可能!
只是這一場破費了沈太後心力的壽宴,卻被一條小黑蛇壞了氣氛。
再抬眼看見沈溪石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了女眷堆裡,指桑罵槐地惱道:“皇後,今個都是清白之家的女眷,最愛惜羽毛,你萬要顧慮周全,若是在這宮宴上傳出對誰家小娘子不好的言語,老身定然是要不依的!”
此話一出,有人看向了剛被大皇子掐醒的楊幼榕,也有人朝顧言傾和沈溪石這邊瞄了兩眼。
原就因此晃神的顧言傾,猛然間聽太後點出,腦子一熱,直直地看向了上座,正冷眼看著皇後的沈太後,不輕不重地嗤笑了一聲。
清白?
在這宮宴上,誰家不是自家給自己豎“五美四好”的旗子,誰家又真得清清白白,沒貪得一兩銀子,沒逛過青樓勾欄、鬧過爬灰、姘頭、外室的醜聞,清白?
顧言傾面上顯了幾分譏諷,看得沈溪石都怔了眼。
沒有人知道,這麼一刻,顧言傾譏諷的是她自己。
她是顧伯遠和虞茹的女兒,卻也有被人譏諷不是清白之家的一天,滿汴京城中,誰家還比她家家風清正?
她的爹爹原是正三品的翰林學士承旨,是翰林院六學士中最受官家信賴的學士,但凡翰林院奉旨草擬的詔旨,必然先呈給爹爹審核,才會再呈到禦前,性子自來溫和嚴謹,與青州虞家出身的娘親,原是天作之合,兩人都喜歡琴棋書畫類的雅事,性子又都溫吞。
婚後一年便有了兄長,再兩年,阿姐出生,她是么女,卻飽受顧家兩代人的嬌寵,從阿翁阿婆到哥哥、阿姐,似乎都攥著勁兒,讓她過得平安順遂。
當年汴京城中諸家小娘子大婚的時候,她的娘親都是爭邀相請的全福太太,誰不盼望自家的女兒日後像顧虞氏一樣,兒女雙全,高堂健在,夫寵子孝?
那時候,哥哥已經在議親,說得是李國公府上的小娘子,已經交換了細帖子,下一步便是納吉下聘了。
顧言傾至今還記得阿姐羞惱地打了她的手,說自個並不急著嫁人,阿姐說的是靖侯府的小世子,兩人遠遠地見過,娘親一說,阿姐便羞紅了臉,她便在旁邊笑呵呵地指著阿姐,“阿姐,你竟然也看上了!”
她的阿姐,也是有天人之姿,顧言傾心口像被百蟲蟄了一樣,眼眸向上座望去,今時今日,她又進了宮中,以另一個身份,參與到爹孃異常熟悉的生活場景中來。
卻被指責,不是清白之家的小娘子。
沈溪石見她神色不對,躬身對官家道:“陛下,顧小娘子身子不適,微臣先送她回府。”
官家見顧言傾神情似有不對,又見沈溪石一臉擔憂,擺擺手道:“妥當送回林府!”
“是!”
說著,銀九便扶了顧言傾跪拜了皇上、太後、皇後等人,再待下去,貴妃忽地開口道:“陛下,讓如非陪著去吧,妾身上次想向林夫人討一份香料,正好讓如非去取回來。”
貴妃此舉,不過是因著先前太後說了那麼一句,眼下沈溪石又扶著神情恍惚的顧小娘子回去,二人畢竟未婚嫁,明日宮內外又不知道傳出什麼來,有她的宮女在,旁人也不敢再隨意編排。
陛下自是應允。
坐著青布簷子出宮的時候,顧言傾的情緒好像便控制不住,對於顧家的每一個人,她都深有愧疚,這愧疚好像藉著太後娘娘的一句話,豁然在她的心底撕開了一個口子。
眼看著要將她的意識吞沒。
沈溪石一直跟在青簷子後頭,等出了東華門,顧言傾下來,沈溪石便看到她“噠噠”地斷了線的淚珠子,銀九和如非忙將人扶上了馬車。
在車廂裡頭,顧言傾便抱了銀九痛哭起來。
她是大儒虞先道的外孫女,是承恩侯的孫女,她的爹爹是翰林學士承旨,她茍且殘活於世,卻一直在墜落他們的名聲,她什麼都沒有能做。
為什麼活著的是她,為什麼獨獨留了一個她。
如非見她情緒崩潰,默默地唱起了家鄉的歌謠,“花花呀,快來採花花呀,花花搖一搖,莫哭呀……”
舒緩的聲調裡,顧言傾的情緒好像漸漸穩了下來,望著車簾子,如非想轉開她的注意力,便撩開了一角,給她看。
馬車得得地過了東華門的大街,到了禦街,街道兩旁各種吆喝的聲音,顧言傾看到了挎著馬頭竹籃賣花的,裡頭有芍藥,海棠,桃花枝,顧言傾看到了屹立不倒的孫家茶樓,看到了溫州漆鋪,看到了寶慶樓,看到了從寶慶樓出來的袁班!
哥哥的長隨,袁班!
“停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