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沈彥卿換了一身家常的圓領皂袍出來,隔壁匆匆劃撥了幾口湯飯的裴寂馬上放了筷子,抹了嘴過來稟道:“主子,張相讓小底轉述於您,他的意思是,這件事不宜公之於眾,以免引起丹國商販的慌亂,等丹國使臣到了再議。”
沈彥卿聽了,微微嗤了一聲,“丹國使臣?”這麼多年了,張丞相還在用著各種理由想見耶嘉郡主,想來,鎮國大將軍林承彥和張丞相又要有一番惡鬥。
當年張相還隨著陛下在潛邸的時候,便看上了杜將軍府上的言小娘子,不想言小娘子幼時跟著娘親在老宅居住,毗鄰而居的恰是林相爺家的小衙內,二人可謂青梅竹馬,張相略敗一籌。
後來張相娶了楚王府的壽陽郡主,杜恆言跟著時任鴻臚寺卿的夫君到了丹國,機緣巧合之下,被丹國的北院大王收為義女,敕封為耶嘉郡主。
以前他還同情過張相,可是等阿傾生死不明以後,他偶爾也想,至少,張相還知道耶嘉郡主好好地活著。
張相時不時還可以厚著臉皮以各種冠冕堂皇的理由去見耶嘉郡主。
不過眼下因著丹國真金部落細作在汴京城中刺殺趙國大臣,兩國的關系岌岌可危,這一回耶嘉郡主帶著丹國的貴女來趙國聯姻,怕是汴京城中潛藏的丹國、高麗國、吐蕃諸邦、西州回骼的細作們都蠢蠢欲動。
沈溪石正在琢磨著如何將丹國的細作們揪出來,管家許伯過來稟道:“主子,今兒個景陽侯府世子送了信過來。”
沈彥卿接過來,撕了封蠟,展開看了一眼,便扔在了地上,還用腳狠狠地踩了兩腳,他剛沐浴,換上了家常的軟緞千層靴子,踩了兩下,信箋不過皺巴了一些。
一旁的裴寂偷偷瞄了兩眼,便嚇得收了眼,小世子知道魏家逼婚的事兒,字裡行間都是幸災這回他得叫自家主子姨夫了,還讓自家主子準備好給小輩的見面禮。
見主子面色不虞,裴寂輕聲道:“主子,不然小底帶人將小世子揍一頓?”
沈彥卿瞪了裴寂一眼,轉了轉拇指上的祖母綠扳指,淡道:“我出去走走,不用跟著了!”
“哎,主子,主子,氅衣!”裴寂喊了兩聲,沈彥卿還是隻著了單薄的圓領皂袍去馬廄裡牽了馬騎上走了。
裴寂無奈地把地上的信箋撿了起來,小世子還教自家主子要疼惜晚輩,越看越覺得這景陽侯府的小世子真是沒臉沒皮的,可是說來也怪,滿汴京城裡頭,還就小世子能入得了自家相爺的眼。
看來真是各人有各人的緣法。
許伯看著院子裡的光禿禿的樹枝尚被北風吹得咯吱作響,憂心地道:“小裴啊,縱然主子身體好,可是這都要落雪的天了,主子穿的這般單薄就出去,著了風寒就不好了,主子脾氣有時候是難以捉摸一些,但你作為主子的侍從,該勸誡還是要勸誡的。”
裴寂是由許伯一手拉拔大的,許伯一說,他便紅了臉,“許伯,是寂兒沒有做好!”
這邊沈彥卿騎馬直接往汴河大街上去,已經子時,更夫敲了三下銅鑼,“哐當,哐當,哐當”,沈彥卿右轉進了西雲大街,快到那一片廢墟時,馬兒便自覺地緩了下來,沈彥卿跳身下馬,放了馬兒自己去溜達。
自己一個人慢慢地踱到了原先的侯府大門口。
兩座石獅子雖有些破敗,卻依舊聳立在兩邊,承恩侯府的門匾早在那場大火中便燒沒了。
那兒,曾經是身為庶子的他,無法企及的地方。
現在,依舊是尚活在世的他,無法碰觸的秘境。
三天三夜的大火,所有的富麗堂皇,所有的歡聲笑語,都化為了灰礫,他在顧家嵐雲閣的方位沒有找到顧言傾的屍骨,他便一直相信顧言傾其實還活著。
一彎月牙兒掛在天上,清冷冷的,顧言傾沿著曾經的嵐雲閣、嘉暉堂、淩浦院,一點一點緩緩地走,這條大街,顧侯府佔了三分之一,大火後連一間可以遮風擋雨的窩棚都不再有,連乞丐都不會在這些殘垣斷壁裡落腳,只有夜貓和小野狗在這裡翻食著什麼。
也許,是沒有清理幹淨的屍骨吧。
顧言傾有點兒自嘲,她竟然一點兒也不怕。
這裡是埋葬著她在這個時空頭十三年最親的人,沒有糟心的小妾姨娘,沒有庶子庶妹,阿翁寬厚,阿婆慈和,二叔和二嬸每每幫她想著法子躲開爹爹和娘親的責罰,阿兄風流倜儻,已經在議親,阿姐也是豆蔻年華豐姿綽約的少女,還有軟糯的讓她現在一想到心都要碎了的小安川,天佑九年,小安川才四歲,常常在她下學後,跑來嵐雲閣和她鬧著說:“阿姐,安安想吃軟軟香香的糕點!”
記憶的閘門一旦開啟,那一夜的慘烈便一一從眼前閃過,顧言傾甚至不明白,她是人還是鬼?
她一定要為顧侯府一百多位亡魂討一個公道!
“阿傾!”
沈溪石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個在廢墟上痛哭的女子,三兩步飛奔了過去,緊緊地箍住了顧言傾的肩膀,“阿傾!是你!”
顧言傾淚眼模糊中,看清楚了是沈溪石,眼裡閃過慌亂,但是僅一瞬間,相遇的悸動便被侯府的冤屈壓了下去。
顧言傾一腳跺在了沈溪石的右腳上,沈溪石吃痛鬆手的當兒,喊了一聲:“我已是厲鬼!”頭也不回地跑開了。
在顧家百位冤魂下,我早已是殘喘在人間的厲鬼,沈溪石,再見,你還是你,我已不是我。
藿兒夜裡睡得迷濛蒙的,忽然聽到院門好像響了一聲,忙驚坐了起來,隨手披了件棉衣便往院裡去,恰見自家主子魂不守舍地從院裡進來,臉上紅撲撲的,還在喘氣。
“主子,您出去了?”
“嗯,起來看月亮,睡吧!”顧言傾扶了扶因逃跑而有些鬆散的發髻,還好上頭的簪子還在,解了氅衣遞給藿兒,自個往屋裡去。
藿兒手觸到氅衣的那一刻,溫熱的手微微僵了一下,氅衣上浸著的冬夜的寒氣,讓藿兒徹底清醒了過來。
藿兒看著主子疲累的背影,也沒敢多問,只是暗怪自己睡得太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