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謙虛,“不過是死記硬背的東西。”
“那和二叔呢?說得不卑不亢有條理,我本來還擔心你第一回見他就要被他那六親不認的架勢嚇到。”
六親不認說得滑稽,仇彥青輕笑,“這些不算什麼,只是言語上的機鋒。經營上的事務還需要嫂…夫人你多加提點。”雖說他壓低了聲量,但這到底是在外邊,他不好喚她嫂嫂,梁韞也只是低下了頭,沒有太過介懷。
她發覺仇家這對孿生兄弟在脾氣上是相似的,都有些胸有成竹的傲氣,仇彥青雖然長在望園外,但從小也不曾缺衣短食,因此他只有在面對陸夫人時表現得柔順溫吞,真到了臺面上也並不會怯場。
梁韞又領他在造船廠內外走了一圈,告訴他近來造船廠在打造哪艘貨船,幫他分辨木材,上手觸碰那些不同的質地。
“這是紅木,色紅潤,質地堅,你應當認得。這是鐵力木,更為堅牢。這是榆木,都說榆木腦袋,就是因為榆木堅硬頑固。記住了嗎?”
“記住了…一半。”
梁韞手指向高處一塊木頭,“記住了一半也行,那是什麼木?”
其實就這麼記也是沒用的,同一種木材橫切豎切,在幹燥和濕潤時看上去都是不同的紋理,梁韞站在這木頭堆裡對他出題,本就不期望他能答對。
不過是為了凸顯凸顯自己的本領,叫他刮目相看,好對她這個不算熟悉的嫂子多幾分信賴。
“你仔細看這段樹皮。”梁韞朝觀察木紋的仇彥青走過去,誰知衣裙外罩的紗被木刺勾住,她下意識用手一掣,反而“刺啦”扯了個大洞。
仇彥青驀地看過來,一下叫二人都尷尬得有些不知所措。
他反應倒快,好似無事發生,指向那段木頭,“是榆木?”
梁韞臉都紅透,哪裡還能泰然處之,不過是硬撐罷了,“…錯了,是櫸木。”
回去路上,二人在轎廂裡都因適才的尷尬默默不言。好在一回去趕上望園裡正熱鬧,是三叔仇仕傑主動登門來了,還帶了一兜子哄小孩的玩意,給幾個小輩分發。
仇昭看上了嶽飛的皮影,一把奪過,“我要這個騎馬打仗的!”
仇放十歲的年紀,搶不過十六歲的仇昭,只得向他討要,“好哥哥,你讓讓我,這個皮影我記得你有一個,就讓給我玩吧。”
“我想要這個,你玩那個蟈蟈籠去。”仇昭不答應,“舊的那個不是嶽飛!舊的給你玩,這個新的我要了。”
仇仕傑咂舌,“你們兩個,又搶起來了,昭兒你是做哥哥的,怎麼就不能讓讓弟弟?”
“三叔,你說,這個皮影歸誰?”
仇仕傑只笑不語,他是仇家三個老爺裡模樣最好的,清瘦高挑,須發整潔,笑起來眼泛桃花。前年死了正妻就一直沒有再娶,外頭傳他一顆痴心,其實仇家人都知道那正頭妻子就是被他在外拈花惹草,賭錢揮霍給氣死的。
這個仇三老爺有時看梁韞的眼神都不大幹淨,梁韞不喜歡他到望園來,他就像是一隻撲稜翅膀的豔俗粉蝶,掉落她滿身細碎磷粉,看一眼都難受。
她不想和仇三老爺周旋,更不想穿著這件扯壞的紗衫與他周旋,可這會兒人都堵在會客的花廳,她和仇彥青走在長廊就被高聲叫住。
是仇放,他只搶到一隻蟈蟈籠,開心地朝他們揮手,“大哥哥!韞嫂嫂!”
仇彥青看穿梁韞的窘迫,讓她走在自己身後,“你先回去換身衣裳,我到廳裡去見三叔。”
梁韞擔心,“我回來之前你可千萬別和三老爺多說,他是個人精,偏還喜歡盤問別人。”
仇彥青道:“沒事,我愚鈍,他問不出我什麼。”
愚鈍?有時過分謙虛也是招人討厭的。
梁韞瞧他一眼,道了聲“你可不愚鈍”便匆匆走了。
仇彥青莫名叫她這一眼看了進去,目光不由得隨她穿廊走遠。遊廊兩側草木葳蕤,她渾身找不出半點濃重色彩,反倒成了這綠意盎然中的唯一抹亮色。
眼看紗衫縹緲,一種無法把控的微妙情緒逐漸充盈了仇彥青的內心。
如同潛行的毒蛇鎖定獵物後的欣喜,但還仍需按捺,直到緊緊將獵物纏繞,囫圇吞入腹中。
他會用他的方式報複仇家,也報複梁韞的麻木不仁助紂為虐,報複她身為兄長的妻子,卻荒唐的陪弟弟做戲。
仇彥青凝望她背影的眼神漸冷,花廳裡的人不知道,只看得見他瞧著梁韞離開的方向出神,端的是夫妻恩愛鶼鰈情深。
唯獨仇仕傑打量他身形,蹙攏起濃密眉峰囁嚅,“奇怪,怎麼大半年不見變化這樣大?”
這距離看不清面容,反而能看清許多別的東西,仇仕傑對仇懷溪從前不算了解,但也絕不生疏。
為何遊廊上這個英英玉立的病公子,會令他這做叔叔的感到如此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