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木棺槨黑得攝人心魄,昀佑的銀甲被擦得雪亮,卻掩不住被燒的面目全非的容顏,殘月匕置在她交疊的掌心,刃上倒映著十萬大軍低垂的兵刃。朱雀大街鋪滿霜白的紙錢,被馬蹄踏碎的蒲公英在翻飛,恍若那年斷壟坡上簌簌震顫的野菜簍。
景冥立在九重丹陛最高處,帝服被冷汗浸透,冕旒垂珠遮住她寸寸龜裂的神情。護國公主景昀岄捧著染血的戰旗走在最前,旗角掃過太子景昀昭高舉的虎符,三軍低吼的喪鐘震落城樓箭垛的灰塵。百姓匍匐在長街兩側,老婦將曬幹的馬齒莧拋向靈柩,孩童舉著草紮的小豹,學著人喊“昀帥走好”。
棺槨行至太廟時,東海送來的腥風突然撕開雲層。景冥踉蹌著走向靈柩,玄鳥暗紋的廣袖拂過昀佑的眉睫,指尖觸到她鎖骨處淡去的箭疤——那裡本該有自己烙下的吻痕。五王爺景禹將昀佑常佩的鹿皮水囊輕輕放入棺中,水囊內側歪扭地繡著“阿冥”二字,被血浸透的針腳早已板結成鐵。
七十二名玄元門弟子結陣誦經,風輕砸碎昀佑生前最愛的鷹嘴梅茶盞,將碎片與景冥所繪的輿圖一同擲入火盆,青煙扭曲成她策馬踏破敵軍的背影。
當第一抔凍土砸上棺蓋,容國四境彷彿傳來轟鳴,玄袍帝王十萬青絲盡作荒原雪,冕旒垂珠壓著鬢邊未凝的血淚,恍若為未亡人披上三尺縞素。
是日,景冥竟一夜白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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喪鐘的餘音還未散盡,容國的朝堂便已恢複了運轉。昀佑的葬禮只用了三天——這是景冥親自下的旨意。朝臣們戰戰兢兢地踏入議政殿時,發現禦座上的帝王神色如常,不僅滿頭白發被藥水重新染得烏黑,連冕旒垂珠擺動的弧度都與往日別無二致。
第一日早朝,景冥批複的奏章比平日多了一倍。當戶部新任的年輕尚書提出預備賑災銀兩不足,她隨手擲下一本賬冊,上面用朱筆圈出數十個數目,那正是三年前昀佑巡查災區時記下的真實災情與朝廷撥款的差額。“去查,”景冥回複他,“什麼時候給朕理清了這些資料,糧草就足了。”
“陛下,北疆軍報......”兵部侍郎話音未落,景冥已經展開輿圖,指尖精準點在一處山谷:“伏兵在此處隘口,用景禹新制的連弩。”她的聲音平靜得可怕,彷彿那具躺在靈柩裡的軀體從未存在過。
朝臣們交換著驚疑的眼神,直到退朝鐘響,才如蒙大赦般退出大殿。
第七日,當值的小宮女發現禦書房的燈燭再次徹夜未滅。清晨時分,景冥推開殿門,玄色帝服上不見半點褶皺,唯有案頭堆積如山的奏摺見證了這個不眠之夜。她將一疊硃批文書交給掌印太監,上面是整肅六部的新規——每一條都踩著律法的底線,卻又恰好停在昀佑生前最厭惡的嚴刑峻法之前。
風輕捧著吏部考功冊求見,正遇上景昀昭從偏殿出來。太子眼下掛著青黑,手中名冊墨跡未幹。“風相,”他苦笑著拱手,“母皇要的貪腐證據,我已經整理了七家。”風輕翻開名冊,指尖在“臨江陳氏”上頓了頓——這個世家的田産正好卡在蕭商規劃的漕運要道上。
“陛下聖明。”風輕踏入殿內,將彈劾奏章呈上。景冥掃過那些密密麻麻的罪證,朱筆卻在“斬立決”三個字前懸停了。最終她只圈了貪墨軍餉的兵部員外郎一家,其餘批註“暫押天牢”。
“陳家的運河地契,”景冥突然開口,聲音像是砂紙磨過青磚,“就讓工部按蕭商的圖紙重新開挖。”她轉身望向牆上輿圖,東海沿岸新添的燈塔標記鮮紅如血。
景昀昭在廊下攔住風輕:“風相,母皇她......”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風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想起昨日去帥府整理文書時,發現昀佑書房暗格裡藏著未寫完的《水師操典》,最後一頁的墨跡被水漬暈開,依稀能辨出“若臣殉國,請陛下......”
宮牆外的柳絮飄進尚書省,風輕正在核對抄家清單。陳氏的翡翠屏風、李家的金絲楠木傢俱,這些都被景冥劃入了“變賣充公”一欄。唯有幾箱兵書和海域圖,她親自收入了內庫。
夜深人靜,景昀昭路過禦花園,看見母皇獨自站那一片的鷹嘴梅前。少年屏息靠近,聽見景冥對著梅樹低語:“朕說過……要給你建個茶寮……”她的手指撫過樹幹上的一道劍痕,那是昀佑某次喝醉後不小心砍的。
次日早朝,刑部請示如何處置關押的世家子弟,景冥扔下一卷工程圖:“送去修昀帥規劃的城牆和海防。”她嘴角勾起冰冷的弧度,“既然活著的時候不肯出力,那就死後為容國流盡最後一滴汗。”朝堂一片死寂,直到景昀昭出列稟報東海燈塔竣工,才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風輕走出宮門時,發現朱雀大街正在鋪設新磚。工頭說這是陛下特旨,要用“驚駭”艦熔鑄的鐵水澆鑄街面。他蹲下身,看見未凝固的鐵漿裡凝固著幾枚泗國箭簇——就像那些被景冥強行壓下的悲痛,終將以另一種形式長存於容國的土地。
這般宵衣旰食的勤政持續兩載有餘,直到景冥禦駕親徵泗國,群臣方悟景冥當日對世家大族手下留情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