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輕按住袖中短刃:“蘇尚書好手段,連謀逆皇子的印鑒都留著。”
“風相說笑了。”蘇炳仁突然將調撥令湊近燈焰,“舊朝餘孽作亂,燒了多少要緊文書。就像這西陵糧倉……”焦糊味騰起的剎那,地窖深處傳來悶響,二十口貼著“軍糧”封條的木箱被撞開,滾出的卻是裹著泗錦的北狄箭簇,“呀!怎麼會這樣?”蘇炳仁故意驚訝:“不得了,得趕快奏明陛下,工部有人在戶部做手腳!”
風輕疾退三步,袖箭釘住蘇炳仁的官袍下擺:“原來工部熔銅錠,戶部運箭簇,你們倒是分工明確!”
“風相怎的無憑無據的汙衊本官?不過您不妨猜猜看——”蘇炳仁突然獰笑,“明日押送西陵賑災糧的,會是哪位?”
寒意順著脊樑攀上後頸,風輕終於想起:三日前景冥敲定的押糧人選,朱筆批的赫然是“昀佑”——有人要用空糧倉逼昀佑動軍糧,再以“擅動軍資”的罪名折斷容國的護國利劍!然而此時,昀佑已經出發五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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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陽將西陵驛道染成血色,昀佑率軍押著糧車碾過貧瘠的黃土。道旁枯樹上棲著數只禿鷲,猩紅眼珠隨糧車轉動,彷彿嗅到了死亡的氣息。
昀佑勒馬回望,天際線蒸騰的熱浪裡,忽有黑壓壓的人群如潮水般湧來。
“元帥!是流民!”副將話音未落,枯槁的手已抓住糧袋。昀佑勒住韁繩,望見塵煙中蹣跚而來的身影——婦孺襤褸的衣襟下肋骨嶙峋,嬰孩吮吸著幹癟的□□,老人渾濁的眼珠盯著糧車,如同餓狼見到血肉。
昀佑斬殺過無數敵軍的利劍,此刻被死死的按在肋下。
怎麼辦?看不見也就罷了,但如今災民到了眼前,她做不到剝奪他們活下去的希望。容國各地都有糧倉以備天災,若賑災糧不足,好歹還能開倉應急。昀佑心裡默默給西陵糧倉估了個數。最後決定:
“分三成賑災糧。”攥緊馬鞭的手背青筋暴起。
副將急道:“若到災區不夠……”
“本帥自有計較!”銀甲將軍翻身下馬,親自解開糧袋。當粟米傾瀉而出的剎那,流民眼中迸出的兇光令戰馬驚嘶——那不是感恩,而是更深的饑渴。
三日後,昀佑站在災區龜裂的河床上。本該盈滿的糧倉空如鬼窟,提前分發的糧食如同杯水車薪。她望著跪滿荒野的災民,閉上眼睛:“開軍糧倉!”
護糧軍士齊聲應諾。遠處禿鷲振翅而起,帶著不詳的預兆飛向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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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風輕還沒來得及讓景冥追回昀佑,景冥便已經捏碎了八百裡加急,奏報上“擅動軍糧”四字滲著血漬,像把利刃捅進心窩。
“傳風輕!”
風輕踏著漏夜入宮,官靴沾著朱雀大街的晨露:“流民來得蹊蹺,臣疑心……”
“朕要聽的不是疑心!”帝王廣袖帶起一陣風,“明日早朝,禦史臺的唾沫淹了議政殿之前,你可有辦法保下昀佑?”
“陛下,給臣一刻鐘,容臣細稟……”
五更鼓響,昀佑風塵僕僕撞開宮門。甲冑未卸便闖進勤政殿,正聽見風輕請罪:“臣願與元帥同擔軍法。”
“胡鬧!”昀佑掀簾而入,戰袍上的風塵揚起景冥眼前的霧,“那杖責豈是你能受的,你是文臣!”
景冥霍然起身,冕珠撞碎帝王的冷靜:“你倒記得他是文臣?動用軍糧時怎不想想自己是武將!”
風輕廣袖中的算籌簌簌作響,卻將聲音壓得如同太廟香灰般平穩:“陛下,《容律·軍資疏》有載,失軍糧者斬立決。縱使天子劍能劈開禦史臺唇舌,這軍糧的缺口終是懸在西北防線的鍘刀。”他忽然振袖露出掌中玉圭,將裂紋對準漏刻投影,“若以臣的戶部瀆職之過與昀帥同罪,恰如千鈞重枷劈作兩半——按《九章刑典》,死刑便可降等為刑責。”
昀佑甲冑鏗然撞上金磚:“即便降等,按律文臣不可刑責。”
“元帥莫忘永和廿年工部舊案。”風輕突然用玉圭叩響蟠龍柱,震落梁間積塵,“當年兵部侍郎與少府監同擔軍械案,不正是《容律》第三疏&09;之例?”他轉身向景冥行疊拜禮,拇指距額前三寸的弧度精準如量過禮器,“臣身為尚書令,豈能見擎天玉柱獨折於宵小算計。”
景冥的指甲在龍椅螭首摳出血痕,冕旒珠簾後目光如淬火刀鋒掃過二人:“風卿當真要與這倔骨頭共赴刑臺?”
“陛下——”昀佑剛欲開口,卻被風輕截斷話頭。“不是共赴刑臺,是共守山河。”風輕忽將青玉螭紋佩按在昀佑染血的護腕上,儒雅笑意裡藏著鋒刃,“陛下與昀帥受過多少刀劍,如今臣不過效仿先賢,用這七尺之軀為社稷添塊墊腳石。”
五更鼓恰在此時破窗而入,風輕躬身退向殿門:“陛下,離早朝還有一個半時辰,容臣去做些準備,必保昀帥性命。辰時正,刑部會在議政殿外設一個可容兩人的刑臺,臣與元帥到時候該去沾沾晦氣了。”他最後這句說得極輕,卻震得景冥手中朱筆墜地,在鮫綃帳上濺出悽豔血痕。
昀佑伸手欲攔,指尖只觸到風輕官袍掠過的松香。轉身望見景冥掐進掌心的指痕,她終是將勸諫咽回喉間,默默托住帝王微顫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