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祉的身份是她爭來的。
在應祉的記憶裡自己的母親是一個極為明豔且張揚的女人,她美麗優雅,彷彿她的存在就是要別人做陪襯一樣。而應祉的性格與他的母親完全不同,他很寡淡又不爭不搶,從小就是這樣,生病之後更是如此。他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坐在院子裡,寫寫畫畫,一坐就是一下午,像極了暮年老人,其實說得直白些,彷彿是在等死,而他那些寫寫畫畫的手稿從來都不讓周叔碰。
這樣的人,若是沒有什麼崇高理想、遠大抱負,匆匆一世,也就這麼過去了,可是偏偏,他寡淡的人生裡非得多上一抹色彩。
那是一個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清晨,應祉吃過飯站在四合院門外,看影壁上的吉言頌詞,他雖然看了無數次,但每次總會發現一些新的浮雕暗紋。那天清晨的太陽有些大,他也不懂為什麼一大早,陽光就曬得他有些睜不開眼,街上熙熙攘攘,應祉轉身與那一群大學生撞了個滿懷,也不知是撞壞了哪根筋、搭錯了哪股繩,應祉進門就與周叔說,他要考大學。
應祉那時二十四歲,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正是人生中最燦爛的年紀,大多數人在他這個歲數早已讀完大學,步入社會體味人間的酸甜苦辣了,而他卻才萌生出考大學的想法來。
考大學就考大學,憑他們應家在京中的實力,去讀個好大學也不是難事,但應祉,偏偏要找老師學習,吃個高三備考的苦,自己考個大學去唸。
周叔拗不過應祉,只好依著他,給他找了個輔導老師。
那個老師名叫時遙,在校大三的學生,年紀比應祉還要小上幾歲,但成績好、會教人,還是名牌大學的保研生,學校宿舍離應祉的四合院不遠,課餘時間充足才答應過來給應祉輔導。
應祉記得那一天,長夏的午後,陽光暖人,自己躺在小院子裡的竹椅上,白晃晃的人就那麼悄無聲息地出現,隨手拿下自己臉上用來擋光的書。
那人身上掛著幾朵天棚垂下的紫藤花,對他說:“這要在古代,過了垂花門可就是內院了,我這樣進來是要被打死的,這又掀了你的書本、擾了你的清夢,也不知道要被打死幾回才夠?”
從那天起,每天下午,時遙都會準時來到四合院,有時拿著複習資料、有時拿著考試卷紙,但大多時候,只帶著一支紅色水筆。
一個月後,暑去涼來,落葉知秋。
八月八,立秋節。滿院子的桂花香氣,秋風含著,吹過窗扉。
那天,時遙一進屋就將幾張帶著桂花殘香的紙放到他們上課的桌上,應祉看去,原來是他平時放在小院子裡的文稿。應該是被秋風吹得亂了,亦或是被吹落了,時遙才把它們撿起、拿了進來。他是看了的,只是看得仔細不仔細、認真不認真,就沒人知道了。那天臨走,時遙問應祉:“鬼醫是個女孩子嗎?”
聽到這個問題,應祉楞了下,又似乎是明白了什麼,只笑了笑,把那幾張紙往自己這邊攏了攏,沒有回答。看見他不說話,時遙倒也沒有非得聽他答案的意思,自顧自地往門外走,邊走邊嘆息般說道:“這個故事寫成小說就好了……”
故事就是因為這樣開始的。
可應祉寫得又不僅僅是那幾張紙上的故事,他也在寫自己,寫一個虛無世界裡另一個自己的故事,雖然不是主角,只有寥寥數語,卻續寫了一段他永遠都觸不到的美好願景。
【他姓江,名應祉,字淡秋,六歲母逝,二十四歲在皇宮高牆裡遇到了他。
那人名喚姚時,字露華,不知來處,只知他為到洛國皇宮的天水書院求學而來。
那一天,秋風至,花已涼,身著一襲白衣的姚時就像是夏日靜夜裡最後盛放的花,出現在他面前……】
從此應祉每天閑餘時都會坐在電腦前敲敲打打,周叔是第一次見他那般認真地做一件事,雖然擔心他的身體會吃不消,但也沒阻攔。
應祉平時喜歡寫寫畫畫,可很少會儲存自己的手稿,除了兒時母親在生日時送他的一個帶著密碼鎖的日記本被他好好保留著之外,那種記敘類的東西從未見過他好好存著,而平日裡那些隨手丟在小院子的紙,一般都是沒過幾天就被應祉丟了,更別說是用電腦記錄的東西了。周叔有時候就在想,應祉這個孩子似乎是不願讓旁人看到他寫的東西,可他寫的,他不願意,旁人又怎麼能看到呢……除非……一想到這裡,周叔就說不上來心裡是何滋味。
故事裡,江應祉下生便身患頑疾、無藥能醫,似乎就是因為這樣,他才一直呆在皇宮裡等死,直到二十四歲姚時出現,他才被改變。
姚時帶他離開了皇宮,與他一起暢遊江湖,而應祉的小說便是江應祉與姚時雲遊四海時的所見所聞,應祉幻想自己在小說中活得肆意。
【江淡秋將目光流轉到一旁露華的身上,只見姚時靜靜地看著燭火搖曳,他的眉眼也因燭火晃動而在明暗變化著。
看著看著,淡秋不覺看得痴了……
眉目如畫,也不過如此吧。
其實淡秋不懂,為何姚時會叫露華。
露華本意露水、月光。這兩樣都是不能在青天白日裡招搖的物件,可又那麼偏偏,他叫露華,就像是他偏要在清風朗日裡活過那麼一回一樣。
江淡秋與姚露華二人來到曜西靜州,來到白帝城。
十裡長亭外,楓葉似火,藏不住的濃秋豔麗、葉影搖紅。
二人行得累了,便在靜州倉廩尋了個好地界,住了下來。
這幾年,露華視淡秋為至交好友、知音難覓,從未有過旁的心思,可淡秋卻從未把露華放在了那個位置上。
在淡秋眼裡、心裡,露華是天上人間,是暮暮朝朝,是死生契闊、與子成說。但他的心思不曾亦不敢有過半分流露,日子似乎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過去了。
露華與淡秋在倉廩山村一住便是一月,不覺間,就到了中秋。
坐在洛江旁,身後是滾滾江水,眼前是中秋祭月。淡秋看著姚露華,也不知是不是秋風醉意、夜色撩人,淡秋竟覺得此刻,臉頰有些微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