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太執著於將真實代替幻想,在無數個晝夜不眠的日子裡一往無前,卻忘記了身後那雙虔誠注視他的眼睛。
被以苛刻得近似於要求聖徒的規矩約束著的程見微,心甘情願地畫地為牢,藏匿起如血的眼瞳和鋒銳的利齒,被侷限在南正殿的一方天地中,只為他的喜怒哀樂而活。
以旁觀者的身份,伏鐘更能清楚地看到,他是如何冷靜又殘酷地一次次漠視程見微眼中的熱烈。
朝夕相處的漫長歲月裡,沒有一次,他曾握住那雙溫暖的手。
直到毀滅一切的惡戰前夕,他還告訴程見微不能輕舉妄動,要聽他的話,等他回來。
那時他不知道,最後告別的話,會將無辜的程見微徹底推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被一句空洞的許諾困死的兇獸,眼睜睜看著刀山火海將之吞沒。
死不瞑目的眼中,在被焚成灰燼的最後一刻,還深深鐫刻著執迷不悟的愛意。
最終他救了遼闊大地上的太多人,卻唯獨沒能救得了一直等待他回頭的那一人。
再長的回憶終有走到盡頭的時候,伏鐘在漫長的別離後再次重溫曾經發生過的一切,破碎的畫面像盲目的撲火夜蛾,翅粉帶著微弱不堪的磷光,飛舞著,在他的眼前化為餘燼。
當他在靜止的時光中閉上幹澀的眼睛,複而再度睜開的時候,此時他正置身於壓上全盤賭注之時的地下陵墓中。
他端坐在毫無漣漪、靜如明鏡的廣闊水面上,膝前的棋盤,永久定格在對弈未盡的殘局,棋局對面,沐於萬丈宸光之中的西王母無聲與他對視。
紛虹亂朝日,破碎的霞光流逝在至高無上的神明眼中,映照出他的死相。
“還剩最後十日。”
寒徹如井冰的聲音道出他的死期。
話音剛落,白玉一樣的指尖在層層疊疊的雲錦中化為齏粉,隨風散去。
還未來得及落下的棋子墜落,砸亂了輸贏未定的棋局。
被微風輕輕拂起的如雪長發,一寸一寸變黑,化為所有傷痛還未曾來得及刻下之前的烏黑。
束縛著他多日的鎖鏈盡數斷裂,唯餘背脊和腕踝處的圈環和楔樁,如象徵性的烙印一樣仍舊保留。
伏鐘從深陷在幽暗中的殿室中走出,沐著如水的月色,來到偏殿旁那顆根莖虯結的槐樹旁。
幾近枯敗的老樹在他的注視下燃起熊熊烈火。
承載著所有眷戀回憶的幻境就此崩裂成虛無的碎片。
十日,已經足夠完成未盡之事。
即使和程危泠仍有太多的來不及,但如若兩人一開始就註定有緣無分,尚能在今生重逢已算得上圓滿。
伏鐘的手指在虛空中一劃,義無反顧地踏入破裂的裂隙。
空無一人的室內,夜色彌漫,孤零零擺放在桌上的銅鈴,被一道又一道蛛網般的裂紋侵蝕。
直至完全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