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自覺理虧,嘉峻的氣勢也小了些,低聲道:“我只是基於家族利益的考慮,請她接受未來我用其他方法延續香火,我有我的責任……”
嘉嶼用手背揉動自己的唇周,終於緩解了一些肌肉緊張,用盡力氣道:“荒、謬!”
他的眼中有慍怒和嘲諷,“你要把、雲笙、嗶、變成我哪個、媽媽的、角呃……色?還是、各一半?呃、你認為、爸媽的婚姻、很成功?還是、你覺得、我去世的、親生媽媽、得到了呃呃、幸福?我們的、媽媽,都沒錯,錯的是、呃唔、什麼、都想要的、吶哈啊吶……男人……”說完這一長串,他的嘴唇都在發抖,整個人歪倒在輪椅上,雙手呈爪形,手背不自主地叩擊自己的大腿。
嘉嶼看著自己失控扭曲的肢體,想到年幼時母親帶著自己走過的一路辛苦,不禁流淚。
他並不以私生子的身份為恥,也真心不覺得母親有錯。可他有時真的會痛恨自己,以這樣一副殘軀來到這個世界。
當初他的親生母親和父親相識在先,卻因為母親只是父親公司裡的秘書,自身家境又普通,便被池家的長輩棒打鴛鴦。又或者不如說是他的父親也基於各種權衡利弊,放棄了這段感情。兩人分手後,他的母親後發現懷孕,離開了本市,生下了他。直到他十歲時,母親查出絕症,她才帶著他回來找到了他的父親,請求他答應在她離世後照顧兒子。
以母親的驕傲,若兒子不是殘疾,興許她首選的託孤物件會是自家親戚,但他這樣的情況,別人願不願意接納另說,一個身體如此特殊的孩子本身也需要良好的經濟狀況支援才能更好地康複治療和接受教育。
所幸池先生還顧念舊情,池太太也沒有反對,嘉嶼得已順利認祖歸宗,而他的母親則在這之後半年不到就病逝了。
嘉嶼回想自己從記事起,就總是在等待別人的接納。接納入幼兒園、接納入小學,再後來,還要痛苦不安地等待著和母親永別、以一個尷尬的身份融入一個說起來有至親在卻完全陌生的家庭。
他自問沒有停止過努力,可還是活得那麼難、那麼狼狽……他閉上眼,逃避注視自己那扭曲的身體,可那些熟悉的感覺並沒有放過他,他知道此刻的自己醜陋不堪。
嘉峻眼中似有不忍和擔憂,但還是冷冰冰地甩下一句:“總之,我只希望你記住你今天說的話,她想離開,隨時可以,你不會用婚姻困住她。”
嘉峻氣洶洶地離開了健身房。嘉嶼的身體一下軟了下來,整個人從輪椅上滑落,幸好地上是軟墊,才不至於磕傷。
他對嘉峻說的字字都是真心話。可是,被這樣殘酷尖銳地戳破自己是個永遠不可能獲得心愛之人垂青的殘廢,還是擊中了他的痛點。
他仰面看著天花板,悽然地笑了,喉嚨裡發出呼哧呼哧的喘息,直到笑聲被自己口水嗆到打斷。然後,他被小鄭扶坐了起來,麻木地任由小鄭用紙巾替他擦淨嘴角。
汗珠順著他那滾動的喉結滴下來,手指又開始不安份地抽動,他轉過頭,正好對著一面鏡子,鏡子裡的他嘴唇又可笑地收縮起來,唇瓣還在不受控地誇張外翻,兩條腿比胳膊還要細,襪子不知何時已經掉了一隻,露出整個內翻萎縮的腳掌,從頭到腳,鏡中那個人一望而知就是殘廢的。
合上眼,他聽到自己心底又哭又笑的聲音:那哭聲很悽厲、笑聲更悲慘,他意識到:無論他多麼義正詞嚴地教訓嘉峻,都不能掩蓋他自己是一個痴心妄想的癩□□的事實。
他清楚地知道,對雲笙的擁有——哪怕是虛假的擁有也只是暫時的,她終究不是他的。
嘉峻不明白自己有多幸運,他生來就有很多選擇,根本意識不到能有選擇、有取捨本身就是萬分幸運的事,可也許正因為美好的選項太多了,反而貪婪地什麼都想得到。
而他——一個孱弱殘廢的可憐人,當命運把他此生最愛推到他面前時,他做出了他認為至今為止最有私心的一次選擇。
他也只是無法抗拒誘惑地、本能地伸手去夠住他一直想要的幸福而已。
推開雲笙,他做不到!只是有一點他還是慶幸的,就是雲笙並不愛他,這反而讓他罪孽感少一些。能成為她失意時的出氣筒,已經是他最合適的角色定位。或許他能夠娶到她,的確是某種意義上的“趁虛而入”。但他相信雲笙不會一直活在上一段感情的陰霾裡,她會好起來的!
他想,他所能做的,也只是等待命運再一次將她帶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