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清朝雍正年間,出了東門,在海河上有座東浮橋,清朝末年建成了永久性鋼梁大橋,底下也有水泥橋墩子,鋼橋上能過有軌電車,海河上有大輪船經過的時候,鋼橋可以透過電力啟合轉動,整座大橋堅固無比,固若金湯,得名金湯橋,一九四七年,趕上一次幾十年不遇的大旱,海河金湯橋下這一段都見底兒了,政府組織民夫挖河床上的淤泥,結果挖出兩個白鐵桶,揭開一看,鐵桶裡有一個死人,屍身被大卸八塊了,屍塊分別裝在兩個鐵桶裡,沉到河底下毀屍滅跡,警察將鐵桶和屍塊上的衣服做為線索,順藤摸瓜破了一起出在十幾年前的兇案,不是這場百年罕見的大旱災讓海河見了底,永遠不會有人發現這兩個裝有屍塊的白鐵皮桶,人們都說天降大旱才讓河底屈死鬼的冤情得以見天,是冤情不泯天意如此,這個案子郭師傅也曾親眼見過,每次路過金湯橋他都能想起來。
五十年代初期,不像現在路燈整夜照明,半夜十一點大橋上不供電了,月影朦朧,橋梁又寬,對面過來個推三輪的人,到金湯橋中間那輛三輪車突然推不動了。
郭師傅看對方推得吃力,他也是熱心腸好管閑事,問了句:“用不用幫忙?”那人一聽他說話,扔下三輪車就跑。郭師傅有心想追,卻發現三輪上放著一團物事,上邊拿草蓆子遮住,散發著一股濃重的血腥氣,招了許多蒼蠅嗡嗡亂飛。
他吃了一驚,以為草蓆子下是個死屍,揭開一看是幾條死狗,心說這不怪了嗎,用三輪車拉著死狗,為什麼怕讓人撞見?揭開三輪車上的草蓆,看那幾條死狗肚子鼓起,用手一摸梆硬,顯然填滿了東西,立刻想起來在爆肚館裡聽說的人皮炸彈,這是想炸大橋?
此時有巡邏的部隊經過,郭師傅叫來當兵的幫忙,急著轉移裝在死狗肚子裡的炸藥,結果發現死狗裡沒有炸藥,填的全是煙土,抽大煙的煙土,順藤摸瓜查下去,破了一個案子,是解放前一個拉煤的,解放軍攻打天津時,他趁著打炮打得厲害,到街上撬開一家煙館,進去沒找到錢,只偷了幾箱煙土膏,這幾年一直把煙土埋在自家房後,到鄉下尋了買主,大煙膏能鎮痛,比如得了骨癌這種絕症,疼得人恨不得求死,就需要大煙膏來鎮住痛楚,鄉下一些土郎中聽說拉煤的有貨,肯出錢買,但煙土膏子是違禁品,苦於運不出城,這天拉煤的想了個辦法,套來幾條野狗,勒死之後掏去內髒,將煙土塞進狗肚子,拿三輪推著,裝成送去肉鋪的死狗,想借著天黑混過檢查運到鄉下,沒想到過橋時三輪車鏈子卡住了,遇上郭師傅問他一句用不用幫忙,那人也是心虛膽怯,扔下三輪跑了,要不然還不至於讓人發現,這個拉煤的不僅似偷運煙土,身上居然還揹著人命案。
公安人員去拉煤的房後挖剩餘煙土,有住在附近的鄰居來舉報,說這拉煤的兩口子住一間小屋,小屋在一條很偏僻的死衚衕裡,那地方在鯰魚窩,居民大多是社會底層苦力,拉煤的日子過得很窮,有錢也不用拉煤了,身上穿的衣服是補丁摞補丁,可經常燉肉吃,隔著半條衚衕都能聞見他們家燉肉的香味。
那一片的住戶全是貧民,窮得連稀粥都喝不上,鯰魚窩日子過得最寬裕的人家,逢年過節才捨得買手指大小的一條肉,還是最賤最賤的刮骨肉,買回來全家包頓餃子,因此對燉肉的香味兒格外敏感,大夥就納悶一個出苦力拉煤的,一個月能賺幾個錢,怎麼總吃燉肉,而且是半夜才燉肉?
四
街坊四鄰聽說這個拉煤的會套野狗,尋思大概燉的是狗肉,又怕街坊撞見分一口,才如此偷偷摸摸,老街舊鄰們一直對此耿耿於懷,直到有公安人員到拉煤的家裡取賊贓煙土,有幾個好事的鄰居檢舉揭發,公安感到事情蹊蹺,回去審問拉煤的兩口子,一審全交代了。
原來解放前這夫妻倆吃人,那時拉煤的活兒又髒又重,能把人累吐血,“拉煤、熬糖、磨豆腐”合稱三大苦,拉煤佔著頭一苦,但凡有別的活路,也不會做這個行當,不只是用車拉煤,拉到地方還得給人家一筐一筐背到門口碼放整齊,整天吃糠咽菜肚子裡沒食兒,哪天眼前一黑一頭栽到地上,這條命也就扔了,有一年趕上大饑荒,鄉下樹皮全讓人吃光了,想套野狗都沒處套去,這個拉煤的餓得眼珠子發藍,有天路過轉子房,轉子房離鯰魚窩不遠,都在謙得莊一帶,以前有段話,說是“打小空、撿煤渣,窮人挑擔去賣鹽;拉地排、扛大個,願出苦力上河壩;謙德莊、逛一逛,刨去吃喝都是當;鯰魚窩、轉子房,坑蒙拐帶害人坑;棒子麵,硬窩頭,咽不下,用棍戳;要抽煙,有鋸末,要喝水,有臭河”。
說得很生動,足以想象鯰魚窩轉子房這一片的窮苦景象,尤其是轉子房,好幾條轉圈的小衚衕,房屋多半低矮簡陋,素有蒙偷拐帶害人坑之稱,住的都是江湖人,很多人販子也住在這,往常他們從地拐帶來的人口,小孩賣給戲班,婦女賣進窯子,全在轉子房一帶交易,拉煤的從那路過,遇上一個鄉下女人要賣自己的兒子,這孩子長得很秀氣,也挺白淨,荒年餓得活不下去了,準備託中人賣給城裡有名的戲班子學戲,不僅是一條活路,沒準往後還能有個出頭的機會,鄉下婦人沒進過城,聽說賣兒賣女要到轉子房,一路打聽著找過來,走到附近餓得走不動了,坐在路邊歇腳,拉煤的起了歹念,他假裝好心,說是看孩子可憐,要帶孩子去吃點東西,婦人信以為真,讓孩子跟他去了,拉煤的把孩子帶到僻靜之處,抄起挖煤用的鎬頭,一鎬掄下去打倒了那小孩,裹住屍身扔在拉煤的三輪車上,再用煤灰埋住,拉回家告訴他老婆,是在馬路上撿回來的死孩子,然後把小孩身上的煤灰洗淨,剁去頭足雙手,三更半夜生火,皮肉骨頭內髒燉了一鍋,拉煤的老婆在旁邊看著,直嚇得魂飛膽裂,餓死也不敢吃人,可一聞見肉香,便顧不上怕了,沒想到人肉會這麼香,兩口子當晚就把這孩子吃了個淨光,以為這時候街坊四鄰全睡覺了,怎知肉香傳得這麼遠,周圍的人全聞到了,聽說那丟了兒子的鄉下婦女心思窄,得知孩子讓人拐走了,鄉下女人沒見識,也不懂鳴冤報案,一時想不開,跳大橋當了河漂子。
凡事有一便有二,自從有了這個開頭,以後再餓得受不住,拉煤的兩口子便出去偷拐小孩,不敢在近處作案,專去郊區,吃人肉吃上癮了,不是饑荒之年也惦記著吃人,用這輛三輪車拉到家裡吃的小孩,這些年也不知道有多少個了,頭骨毛發和衣服,全埋在屋裡,公安刨開地面一看果不其然,在場的人們無不吃驚,沒想到牽出如此駭人聽聞的大案,後來拉煤的兩口子全被判處了槍決,也是這倆人罪有應得。
一九五三年破的案子,真實情況基本上是這樣,可什麼事也不架不住傳,傳出去沒幾天就全變樣了,街頭巷尾都說是郭師傅破了人皮炸彈的案子,那輛三輪車裝了幾個小孩的屍體,裡頭裝著炸藥,要炸海河上的大橋,讓他逮個正著,本來解放後沒什麼人再提“河神”二字了,可在幾天之內,他連破河底電臺及人皮炸彈兩個大案,“河神”的稱呼又傳遍了,郭師傅心知不好,又離倒黴不遠了。
五
至於那天夜裡在金湯橋上,三輪車為什麼突然推不動了,到今天也說不清是怎麼回事,老百姓普遍認為,那輛拉煤的三輪車裝過太多冤死的小孩,老天爺都看不下去了,必是有鬼拽著車,讓河神郭得友替屈死之人申冤報仇,要不怎麼別人碰不上這種事,全讓他撞上了?水上公安雖然很少參與破案,但一九五三年夏天偵破的幾個案件,或多或少都與郭師傅有關。
河底電臺及人皮炸彈兩起大案剛破不久,郭師傅又在海河裡救了個落水的人,過了幾天老梁找他談話,說是要替他請功。
郭師傅明白有些話不能再說了,擔心言多語失,開始是老梁問一句他答一句,後來老梁讓他別有顧慮,說一說為什麼老百姓要將巡河隊的隊長稱為“河神”?
郭師傅推脫不掉,只好說:“老時年間,巡河隊的師傅們會看煙辨冤,打撈浮屍的時候,先在河邊點根煙,不必看死屍,只看那煙是怎麼燒的,便能看出有沒有冤情,比如是橫死的還是屈死的,這些從煙灰裡都能看出來,看煙的辦法太神,當年會的人就不多,如今更是沒什麼人會看;以前巡河隊的老師傅還會喊魂,比如有人掉在河裡淹死了,死屍卻沒有浮上河面,撈屍隊下水尋找也打撈不到,那就得找來家屬,讓家屬死者名姓和生辰八字屬相住址,全部寫到黃紙上,再請撈屍隊的師傅過來喊魂叫鬼,一邊喊魂一邊燒紙,據說河底的沉屍聽到呼喊,會自己浮出水面,這些年代久遠的方術,在民間傳得神乎其神,所以撈屍隊的首領往往有河神這麼個稱號。”
老梁聽完不住搖頭:“看煙辨冤河邊喊魂這種事可太迷信了,你怎麼還信這些?”
郭師傅說:“不全是迷信,舊社會破案手段有限,以往撈屍隊確實有些用於破案的古怪法子,普通老百姓不明就理,傳來傳去,都以為挺神的,其實不然,那都是多少代人用經驗一點點積累出的土法子。”
老梁說:“倒也是,九河下稍各種坑溝水窪多得數不清,撈屍隊在這幾條河上打撈浮屍有兩百年之久,592一定傳下很多經驗,老郭你跟我說說,看煙辨冤到底是怎麼回事?抽根煙就能看出冤情?”
郭師傅不想實說,推脫道:“我也只是聽說過,聽的不如學的全,砍的不如旋的圓。”
老梁追問無果,說道:“我得囑咐你一句,如今可是新社會了,撈屍隊也改成了水上公安,不適合再提鬼神一類的迷信之說,本來還想給你請功,但河神這個稱呼的影響很不好,咱公安機關又不是水泊梁山,要綽號有什麼用?”
郭師傅自己也明白不能提河神的綽號,一提準倒黴,凡人受不起這種稱呼,這不是上級一句話,就把他破案的功勞全給抹了,這倒不可怕,可怕的是人要倒上黴,特別容易看見平時看不見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