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會兒功夫,小女孩把餛飩全包好了,老頭那邊的湯鍋早煮開了,餛飩跟餃子差不多,但煮起來非常快,水餃皮厚,要煮三沉三浮才能出鍋,餛飩下到熱湯鍋裡就熟,老頭還和剛才一樣,撈到碗裡盛好了,加上佐料老湯,遞給那三個人,郭師傅接這碗餛飩的時候,碰到了老頭的手,那隻手居然是冷冰冰的,簡直像死人手。
五
這麼悶熱的天氣,端著熱餛飩碗,手怎麼會如此冰冷?郭師傅在巡河隊撈河漂子,印象中再怎麼酷熱的天,從河裡打撈出來的浮屍,身上也是冷的,死人沒有熱乎氣兒,一碰著賣餛飩老頭的手,不免想到了那些死屍,心裡不由自主一陣哆嗦,雖然天色陰沉,可怎麼說也是白天,大白天的不會有死人在路邊賣餛飩,不可能有那種事。
郭師傅心裡疑神疑鬼,端著餛飩不敢吃。他那倆兄弟可不管這套,餓死鬼投胎似的端著碗吃餛飩,還是那麼好的味道,三口兩口這一碗餛飩就下了肚,再來幾碗也吃得下去。賣餛飩老頭看郭師傅發呆不動,催他趁熱快吃。丁卯在旁聽了,想起個笑話,就給李大愣說了:說以前有個鄉下老頭,家住在非常偏遠的山溝子裡,出門除了山就是山,交通不便,去趟縣城都跟出國差不多,老頭活了一把年紀,第一次到省城親戚家串門,親戚招待他吃元宵,老頭一嘗這東西太好吃了,世世代代住在窮鄉僻壤,做夢也沒吃過這東西,問親戚這叫什麼?親戚不知道這位連元宵也沒見過,加上他嘴裡正吃著半個湯圓,說話含混不清,沒聽懂問的什麼話,就說:“您吶,趁熱趁熱,趁熱吃啊。”老頭聽這話,以為元宵叫“趁熱”,回鄉下之後一直饞這口兒,有一次犯饞蟲,饞得不行了,眼看出氣多進氣少,臨死就想再吃一次“趁熱”,他兒子為人至孝,看爹饞得快死了,便翻山越嶺出來,到縣城給老頭買“趁熱”,找誰打聽都說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那上哪問去?正著急的功夫,街上有個賣餃子的在那吆喝:“剛出鍋啊,趁熱趁熱。”兒子一聽還真有這東西,趕緊過去買了一盆,拿回家給老頭吃,老頭得知兒子買把趁熱買回來了,身上的病立刻就好了一半,可一看不對啊,怎麼變樣了,他盯著餃子不住打量,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話:“趁熱啊趁熱,兩年沒見,你長犄角哩。”
李大愣和賣餛飩的小女孩聽完了都笑了,賣餛飩老頭仍板著臉,也不理會丁卯說什麼,好像根本就沒聽到,只是催促郭師傅快吃。
郭師傅心裡邊覺得不大對勁兒,偷眼去看賣餛飩老頭和小女孩,這爺孫倆的臉色是那麼白,身上是那麼冷,簡直像沒有活氣兒的死屍一樣,可手中這碗餛飩是真香,聞著聞著忍不住了,把心一橫,反正剛才已經吃了一碗,再吃一碗又能怎樣?當下端起碗,連餛飩帶湯,幾口吃個淨光,那餛飩就像自己長了腿兒似的往肚子裡跑,他吃完一抹嘴,順手把空碗還給小女孩。
那老頭見郭師傅把餛飩都吃了,讓孫女收拾好餛飩挑子和板凳碗筷,又對郭師傅說道:“別惦記那棟鬧鬼的樓房了,那裡頭什麼也沒有,眼瞅著要變天,趕緊回家避一避吧,現在走還不晚,別等到想走走不了的時候再後悔。”說完話,老頭把餛飩挑子挑上肩,小女孩在旁邊扶著他,一老一小兩個背影往石碑下邊走去,走得匆匆忙忙,轉眼就不見了,如同憑空消失了一樣。
郭師傅一愣神,心想:“聽這話裡話外的意思,老頭好像知道我們要到那棟樓裡去,一個在路邊賣餛飩的老頭怎麼會知道我們想幹什麼?”等他回過神,抬眼再看的時候,馬路上已經沒人了,只有一尊馱碑的無頭石獸立在路口。
六
郭師傅發覺賣餛飩的老頭和小女孩太奇怪了,心說這倆人怎麼知道我們要進那棟樓?那樓裡當真一個人也沒有?聽這老頭是好心勸他趕緊走,好像知道準要出事似的,這賣餛飩的老頭究竟是什麼來路?看這對爺孫的臉色像死人,總急著要走,而且一轉眼就沒了,大白天的會有死鬼在馬路上賣餛飩嗎?
他站在馬路邊上思前想後,把幾件事結合到一塊,總算悟出這麼點兒意思。
丁卯問郭師傅:“哥哥你沒事兒吧,怎麼好端端怎麼倆眼發直,眼眉自己往一塊湊?”
李大愣說:“準是聽賣餛飩老頭說樓裡有鬼,正尋思這件事兒唄。其實有什麼好想的,依我看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咱今兒個就是今兒個了。”
郭師傅回過神來,說道:“沒錯,今兒個就是今兒個了,不入虎xue不得虎子,非到這樓裡看看不可。”
李大愣說:“甭聽賣餛飩的老頭嚇唬人,世上哪有什麼兇宅,李爺我是放屁崩出個坑兒的人,就這麼厲害,我能怕他們這些糊弄鬼的話嗎?”他是深信白天不會見鬼,才敢說這番話,一來不吹白不吹,二來也唯恐郭師傅和丁卯膽小,臨時改主意不去找連化青了,快到手的賞錢無論如何不能打了水漂兒。
其實郭師傅不怕這個,他在五河水上警察隊當差,尋河隊雖說不管破案,但見的聽的多了,比如這種一家子好好在屋裡住著,突然全家失蹤,也沒人看見他們出屋,就在屋裡下落不明瞭,像是被兇宅裡的鬼給帶走了,這事兒聽著邪乎,卻並不是沒有,以前確實有過這樣的案子。592
聽說那是清朝末年,天津衛還沒通鐵路的時候,北運河邊上有家人,一家三口住大雜院裡,兩口子帶個七八歲的兒子,家境貧窮。白天男的拉地排子賣苦力,女的在家縫補漿洗,小孩則出去拾煤核兒,煤核兒不是大多數人想象中的煤渣,以前窮人冬天買不起煤,只好讓小孩撿人家燒剩下的煤核兒,孩子沒錢上不了學,每天穿著補丁摞補丁的破棉襖,背個籮筐,手拿一根鐵棍,撿那些沒有完全燒盡燃透的煤球,用鐵棍把上面的煤渣打去,留下裡頭還可以燒的,這叫煤核兒,放在籮筐裡帶回去,小孩也撿不了多少,一天天積少成多,到天寒地凍的時候,家裡燒這點煤核兒取暖。那個年月,窮人家的孩子沒有童年時光這麼一說,註定生下來就是受罪的命,小孩到了稍微懂事兒的年齡,就得幫著家裡幹活了,偶爾逮個蛐蛐兒捕到只蟬,自己捨不得玩,必是賣給有錢人家的少爺,換幾個小錢交給爹孃,知道爹孃累死累活不容易。全家有口吃的,從來是先緊著當爹的吃,如果吃的東西不夠,女人和孩子就得餓著,因為當爹的白天要出去幹活兒,沒有這個勞力,全家只能幹瞪眼餓死。有一天小孩撿完煤核兒回來,到河邊看人撈魚,孩子膽小,總聽水鬼拽人的故事,不敢下河玩,老實巴交在河邊看撈魚的,看人家撈出來的魚就饞得流口水,想吃熬魚了。那撈魚的有一網打出一條怪魚,這魚長得奇醜無比,嘴裡居然有牙,看著挺嚇人,在河裡打這麼多年的魚,沒見過這種魚,連那些看熱鬧的人在內,誰也叫不出名。
有人說這是從海裡遊過來的魚,未必能吃,勸他放了。撈魚的想賣這條魚,卻沒人願意要,扔回河裡又覺得可惜,一看這小孩蹲在旁邊流口水,就說孩子饞了吧,拿回家讓你娘給你熬著吃。孩子高高興興把魚拿回家,當孃的一看很高興,家裡太窮,逢年過節也不一定吃得上魚,哪還嫌棄魚長得不好,長成什麼樣那也是魚啊,當即把這條魚開膛破肚收拾了,東家借點醬油,西家借點鹽,熬了一鍋魚,聞著可真鮮。魚剛熬好當爹的回家了,一看有魚也樂壞了,家裡什麼東西都先讓他這位幹活兒的吃,娘兒倆在旁邊看著,等他吃剩下的。當爹的心裡不好受,不忍心讓孩子看嘴,非讓娘兒倆跟著一塊吃。住大雜院瞞不住任何事,誰家吃什麼飯甚至說了什麼話,同院鄰居沒有不知道的,鄰居們全知道這一家三口在屋裡吃熬魚,可從這天開始,再也沒見這家人出過那間屋子。
一天兩天還好說,三天四天那屋裡仍是一點動靜沒有,街坊四鄰們就不放心了,過去叫門沒人應聲,那門也沒關,巴掌大的小破屋,推開門那屋裡有什麼東西,一眼全看到了,屋裡根本沒人,只有撲鼻的血腥氣。這可把大夥嚇著了,馬上有人去報官,官府派人到現場勘驗,屋裡東西都擺得好好的,桌上還剩半條魚,這一家三口卻沒影兒了。那時有經驗的老辦差官明白是怎麼回事,一看這魚是化骨魚,吃了之後會讓人血肉毛發化為膿血,河裡撈上來的這條魚,是名副其實的化骨魚,這也是當年滿城皆知的一件奇案,稱為“熬魚化屍案”。
所以郭師傅知道,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並不一定任何怪事都與鬼神相關,他將此事說給丁卯和李大愣聽,讓他們倆不用疑神疑鬼,三個人說完話,抬腿往路邊那棟樓房走過去,此時打下一道閃電,跟著有悶雷之聲滾滾而來,那棟樓有個破窗,後面原本很黑,電光閃過之際,他們都看到破窗裡中張模糊不清的臉,看不清是什麼人,那兩隻眼跟嘴都跟黑洞似的,再想仔細看就看不清了。
七
郭師傅暗暗吃驚,心想:“不說這樓裡沒人住嗎?如果當真沒有人住,豈不是大白天看見鬼了?”
不過越是如此,越說明這樓房裡有些古怪,這哥兒仨也是膽壯心直,終歸是邪不勝正,況且為了捉拿連化青,他們每人都帶了家夥,不揣懷裡,而是插在裹腿中,舊時男子出門必打裹腿,因為以前褲角大,不拿布帶子勒上,出門等於掃馬路,打上裹腿走道兒利索,短斧倒插在裹腿中,檀木把柄在下,斧刃貼著褲子露出半截,這種檀木柄短斧,想當初是地痞混混兒專用的兇器,別瞧砍柴嫌短,拔出來剁人,那可是一點都不含糊。
三個人鼻子裡能聞到雨腥味兒,眼看這天氣要來了,要躲雨也得去那空樓房裡躲,不再多想,抬腿邁步過去,鑲銅的樓門上原本帖有封條,風吹雨淋早脫落了,兒臂粗的門環上扣著一把大鐵鎖,也生滿了鏽蝕,樓窗戶是豎起來的窄長方形,大多數用木條釘死了,門口這種笨鎖並不難撬,奈何鎖頭已經鏽死了,只好拿家夥撬開銅環,費了半天勁才撬斷,門軸上也長了鏽,用力一推就發出嘎吱吱怪響,推開一道門縫,先是刺鼻的黴味,裡面黑咕隆咚很陰森,感覺不像樓房,卻似個深山古洞。
李大愣的膽量,遠沒有他平時吹噓的大,往樓裡一看是真怵頭,立刻使出裝傻充愣的本事,說道:“二位兄長,我去門口替你們把風得了,裡頭萬一出點兒什麼事,咱好有個接應。”他剛想往外走,炸雷一聲,黃豆大的雨點加著雹子就落下來了,雨下得天都亮了,老話說“亮一亮,下一丈”,這場大雨來勢不小,到晚上都不見得停,李大愣道:“得了,算我沒說。”
郭師傅和丁卯見外頭下起了大雨,想不進來都不行了,告訴李大愣不要聲張,不過三個人白天出來,都沒想到要帶手電筒,這地方斷水斷電,樓內有電燈也不能照明,沒法子掏出抽煙用的火柴,劃著了一根,藉著些許微弱的光亮看東西,哥兒仨怕讓過路的人當成賊,那是有口也說不清了,進了樓房顧不上看眼前有什麼,一個接一哥閃身進來,趕緊把大門給掩上,外面風雨之聲頓時變小了,放佛隔得很遠,首先一個感覺,樓房裡可夠潮的,那也難怪,去年曾讓大水淹過,尋思樓房裡沒準有水月燈電石燈之類的東西,找出來照個亮,總好過用火柴照明,看這座樓房的結構,與普通的公館相似,地面積了層灰。
進了樓門先是玄關,裡頭還有二門,三個人劃了根火柴照明,摸索著往裡走。郭師傅說:“我覺得那賣餛飩老頭的話不假,這棟樓裡真沒人住,地上的灰塵積了一層,要是屋裡有人走動,絕不會這樣。”李大愣說:“不對呀,既然樓房裡沒有人,咱剛才隔著窗戶看見的那張臉是誰?”丁卯眼尖,他說:“我看那張臉上好賽長著黑毛,可不是人臉。”
這句話一說,哥兒仨腦門子上都冒出了冷汗,揪著個心,推開玄關裡側的二門,進了房廳,在門口找到一盞水月燈,也叫馬燈,裡頭放煤油,點起來照亮了四周,看屋中無非是些擺設傢俱,迎面掛著一大幅油畫,佔了不到半面牆,畫中是這家主人五口的肖像,當中一個留著八字鬍的中年商人,身邊是位太太,顯然是他老婆,兩口子慈眉善目的很富態,身邊站著三個子女,兩個姑娘十五六歲,一個男孩十歲出頭,想必是家中的少爺小姐,可當年的全家福,如今卻變成了兇宅中的遺像。
三個人為了捉拿連化青,人家說什麼他們都不信,那賣餛飩的老頭和小女孩是什麼來路?怎麼就知道這樓裡準沒有活人?河神郭得友進了兇宅是死是活?到底會遇上什麼東西?說到這,釦子可大了,別說您著急,連我都急了,可咱還是得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