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龍廟有這麼一段來歷,屬於民間傳說,入民國之後就斷了香火,龍五爺泥像尚存,別的建築全沒了,僅剩一座大殿,周圍已經蓋房子住上了居民,一九二三年改建成義莊,巡河隊打撈出來的浮屍,大多往這座義莊裡放,郭師傅的師傅懂些道術,經常替人操持白事,會看墳地和陰陽宅,還紮得一手好紙活兒,平時師徒兩個就住這座破廟裡,前殿隔了兩間小屋做紙活兒鋪,後殿當作義莊,老師傅去世之後,留下郭二爺一個人在此居住,撈屍守夜的收入不多,他除了到巡河隊當差,回來還要在河龍廟義莊隔壁紮紙活兒,郭師傅手藝極好,紙人紙馬經他手做出來,如同活的一般。
當天在三岔河口撈出一個小孩的死屍,郭師傅同往常那樣,把死屍帶回義莊,天一黑就出事了。
四
咱們現在提起這件事,說不準究竟是哪天了,大致在陰歷六月二十八前後,民間說陰歷六月二十八,是禿尾巴老李回家給老孃哭墳的日子,相傳以前有個姓李的婦人生下一條小黑蛇,關門的時候把蛇尾巴夾斷了,這條小黑蛇本是河中黑龍投胎,也就是人們說的禿尾巴老李,這婦人死後黑龍也走了,每到陰歷六月二十八前後,禿尾巴老李總要回來給老孃哭墳,這幾天準是陰雨連綿,當天沒下雨,那天色卻也陰沉沉的,到義莊的時候已經快掌燈了。
那幾天義莊裡沒有別的死屍,郭師傅用車把小孩的屍身推進後屋,這後屋以前是河龍廟的大殿後半截,屍身放在石臺上,草蓆子沒解開,先把油燈點上,隨後在小孩頭旁燒了兩柱香,按照迷信的說法,餓鬼聞見香火可以充饑,給死人點香等於讓鬼吃飯,他可憐這小孩橫死,燒香時特意多燒了一柱。
把死人的事忙活完了,該到前屋給活人做飯了,人們將郭師傅稱為郭二爺,老天津衛講究官二爺,遇上不認識的一概稱呼二爺或二哥,除非是認識,知道行幾,那就按二爺三爺四爺相稱。
郭師傅不是官二爺,實打實地排行第二,他本家大哥也住這屋,這話聽著讓人滲得慌,剛說完郭師傅一個人住在義莊,屋裡怎麼突然冒出位大哥來?死的活的?
原來郭師傅的兄長是個泥娃娃,這叫娃娃大哥,舊社會有種拴娃娃的風俗,如果兩口子結婚之後很長時間沒孩子,可以到天後宮媽祖廟裡許願求子,天後娘娘的神壇上有很多泥塑娃娃,全開過光,相貌各不相同,有的伶俐活潑,有的憨態可掬,求子的夫妻交夠了香火錢,相中哪個泥娃娃,便拿紅繩拴上帶回家,把這泥胎當成自己的孩子來養,往後兩口子有了孩子,家中這泥娃娃就是老大,生下來的孩子是老二,故將泥娃娃稱為娃娃大哥,每隔幾年還要洗娃娃,那是請泥塑藝人給泥娃娃換衣服,容貌也要隨著年齡往大處改,甚至得給娃娃大哥娶媳婦,也就是再請個女子形態的泥娃娃進家,跟娃娃大哥擺到一塊,湊成一對,因為家裡的孩子行二,如果大哥還沒娶,二弟卻提前成親,顯得不合規矩。
如今是沒人信了,在舊社會,這裡邊的講頭可太多了,由於泥塑的娃娃大哥常年接觸人間煙火氣息,也不免鬧出些個靈異,老輩兒人經常喜歡講這類故事,比如某家養的娃娃大哥,半夜活過來偷喝秫米粥。
郭師傅上邊有這麼一位娃娃大哥,家裡爹孃走得早,從小拿這泥娃娃當作親大哥,每天進屋都說大哥我回來了,吃飯時也不忘給娃娃大哥擺雙筷子,白天有什麼不痛快,或是遇上什麼難處,甭管好事壞事,回到家總要跟大哥唸叨唸叨,這天一如往常,對著泥娃娃吃完飯,天色幾乎黑透了,又是個悶熱無雨的夜晚,他收拾好碗筷轉身一看,猛然發現桌子上的娃娃大哥不見了。
五
郭師傅那時候是年輕膽大,秉性仁義正直,天生一副熱心腸,不做虧心事不怕鬼上門,否則怎敢一個人住在義莊旁邊?要說當時真是邪行,娃娃大哥分明是擺在飯桌上,吃完飯收拾碗筷,晚飯後還想紮幾件紙活兒,剛這麼一扭臉兒的功夫,桌子上就空了,別看郭師傅天天跟這娃娃大哥說話,那隻不過是解悶兒而已,難道這泥娃娃成精了不成?
他尋思娃娃大哥好本來端端的擺在桌子上,終不能說沒就沒了,仔細一看屋門關得好好的,不可能跑外頭去,那就在屋裡四處找吧,都翻遍了也沒影兒,無意中一抬頭,發現這泥娃娃趴在立櫃上,臉朝下一動不動。
郭師傅心裡這個納悶,以前從沒出過這種怪事,就算這東西真的成精作怪,跑立櫃頂上去做什麼?他自己寬慰自己,許不是記錯了,再不然是看花眼了,話雖這麼說,也沒法不犯嘀咕,這叫皮褲套棉襖,必定有緣故。
一時想不明白,仍將娃娃大哥放到屋中高處沒動,心說“你願意在上面待著就待著吧”,然後點上燈燭,到旁邊的義莊前後巡視,天氣又悶又熱,晚上義莊裡那股屍臭越來越重,捏著鼻子都擋不住。
他又一尋思,不能等天亮了,天氣太熱,該連夜把這小孩的屍身燒掉,可那死屍裹在草蓆子裡,濕漉漉的還淌著水,燒也沒法燒,義莊裡有煉人盒,那是個人形輪廓的銅盒子,以前是廟裡的東西,死屍放進盒中焚燒,不可能完全燒成灰燼,燒成焦炭裝進骨灰壇裡就行,帶著水的死屍卻燒不了,所以要點個火盆,先將屍身烘幹,郭師傅準備好了火盆,取出火柴要點火,剛把一根火柴劃著了,門外刮進來一陣陰風,手裡這根火柴頓時滅了,接著再點,卻怎麼也點不著了。
火柴一根接一根的劃,沒一根劃得著火,好像這盒火柴都受了潮,手上也濕乎乎全是水,屋子外頭陰著天沒下雨,可就覺得潮氣特別大,牆壁上出現了一片片被水浸泡的痕跡,眼瞅著往上走,牆裡似乎隨時都會滲出水來,緊接著陰風四起,這風也沒個準方向,一會兒西風,一會兒南風,好像圍著河龍廟義莊打轉。
郭師傅毛骨悚然,身上一陣陣的起雞皮疙瘩,從心裡往外的冷,火盆是別想點了,暗說:“莫不是要鬧鬼了?”
老師傅當年留下一幅關帝像,繪的是“關公夜觀春秋”,畫中的關公頭戴夫子盔,身披鸚鵡綠的戰袍,一手捧著春秋,一手捋著五縷長髯,目射神光,當真是威風凜凜,關公身旁點著一支蠟燭,兩旁一邊是關平捧著大印,另一邊是周倉扛舉青龍偃月大刀,周倉關平分左右侍立,關公背後還有一匹赤兔馬,四蹄生風,躍躍欲奔,簡直畫活了,這張關帝圖一直掛在義莊裡,畫像正對著大門,據說關帝圖可以鎮宅辟邪,河龍廟改為義莊的年頭不短了,從來沒有發生過鬼怪作祟一類的事。
郭師傅抬頭看見那幅關帝圖,在屋裡掛得好好的,心想:“按說我沒做過半件欺心的事,孤魂野鬼不該上門找尋我,有辟邪的關帝像掛在牆上,真有鬼也不敢進這屋,見怪不怪,其怪自敗。”迷信不迷信姑且兩說著,反正這個念頭一出來,心裡頭就踏實多了,不耐煩多想,在電燈底下一邊糊制紙人紙馬,一邊哼兩句小曲兒給自己解悶兒。
由打掌燈時分,直到五更天亮,坐在河龍廟義莊裡等了一夜,聽到遠處雞都叫了,郭師傅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再看牆上的水浸痕跡十分明顯,足有一人多高,屋裡的被褥衣服全受了潮,連那幅畫像都模糊了,可惜了這幅關帝圖。
這時他恍然明白過來,娃娃大哥自己躲到立櫃頂上,是因為泥塑的東西怕受潮,可又沒下雨,屋裡怎麼會這麼潮濕?難道昨天晚上有河裡的水鬼找上門來了,水鬼想進這屋,礙著有關帝像進不來,問題是哪來的鬼?
六
郭師傅腦子轉得快,坐在屋子裡琢磨這件事,越想越感到不對,多半跟這小孩的死屍有關,大早起來顧不上吃飯,急匆匆出了門,到城中找來幾個巡河隊的人幫忙,在三岔河口那座大橋底下摸排,他認定河裡還有東西,跟誰說誰也不信,但是撈屍隊這些人全聽郭師傅的,幾個人分別握著長杆往河底下探,一尺一尺的在深水中劃拉,倘若是河底下有什麼異物,憑手感就能知道,從天亮開始,摸排到中午時分,發現河底下沉著一具女屍,可是誰也撈不上來,死人好像在河底下生了根。
這時候是白天,周圍有些看熱鬧的社會閑散人員,老百姓一看河底下撈出女屍了,爭著圍過來看,你一言我一語的在邊上議論,以往海河裡經常撈出死屍,死者以男子居多,大部分是遊野泳淹死的,女人很少下河游泳,女人游泳在舊社會不成體統,所以海河中的女屍不多,但也不是絕對沒有,河裡一旦出現女屍,往往是兇殺拋屍或投河自殺,這種事傳得特別快,不一會兒的功夫,河邊的人群就擠滿了,後邊個兒矮看不見的,急得跳腳蹦高,真有爬上房頂看的,天津衛老少爺們兒最愛看熱鬧,走半道遇上熱鬧,家裡縱有天大的急事,他也得先看夠了再回家。
巡河隊有幾個人下了水,橋上還有人用繩鈎拖拽,費了好半天的勁,總算把三岔河口這具女屍撈出水面,包括郭師傅在內,所有的人都感到奇怪,河底的女屍怎麼會如此沉重?
巡河隊把女屍打撈上來,仔細這麼一看,屍身上長滿了河苔,剝也剝不掉,全部與屍身長為了一體,深綠色河苔覆蓋下的皮肉堅硬如鐵,死屍枯僵,面目難辨,看上去極是可怖,更可怕的是,女屍被捆做五花大綁,牛筋索子纏麻繩打了死結,浸過水越勒越緊,解都解不開,背上捆著一個奇形怪狀的大鐵坨子,所以沉在河底沒有浮上水面,巡河隊也把鐵塊一同撈了出來。
圍觀人群親眼目睹了整個撈屍的經過,凡是看見這女屍模樣的人,沒有一個不怕,那樣子根本看不出是死人了,簡直是個渾身長著綠毛的怪物,這件事滿城轟傳,家家戶戶燒香帖符求祥瑞,城裡的善主大戶買賣商家,紛紛湊錢請僧人到橋上來念經,在以往的迷信傳說裡,淹死的冤魂往往要找替身,比如一個人溺水身亡,枉死之人陰魂不散,去不了地府,卻變成了浸死鬼,它會被困在原地,白天有太陽照著,鬼躲在河底一動也不能動,下雨覺得是亂箭穿身,刮風好似拿刀子割肉,處境極為悽慘,什麼時候再有人打河邊經過,這個鬼把人引到河裡,那人即便會游泳,架不住有鬼在水底下抓住了腳脖子往下拽,掙脫不開就給淹死了,水鬼這麼做等於找到了替死鬼,它才能重入輪回,留下剛死的那位在河底受罪。
舊社會人們的迷信觀念很深,認為浸死鬼每年都要找替身,往往把河裡淹死人的事情歸結於這種原因,以至於說水鬼永遠被困在生前淹死的地方,浮屍則有所不同,因為不知道是在哪淹死的,必須請僧人來念往生咒,超度這個水鬼,否則今後這橋底下還要有人送命,到解放後才沒了這個章程。
郭師傅身為五河水警,看到當天的情形,心知肚明是樁兇案,而且是雙屍案,數年前有母子兩個遇害沉屍河底,直到水賊下絕戶網,才無意中帶出了小孩的屍身,昨天半夜屋子裡返潮,說不定就是河中的水鬼找上門要孩子,不過這種陰魂不散的事無法證實,也不知是不是僧人念誦的往生咒管用了,使河裡的亡魂得以超度,反正三岔河口沒再鬧過鬼,這一大一小兩個死屍的案子官面兒上無人過問,一度成為懸案。
七
解放前,天津衛的幾條河,加上一些髒水窪子臭水坑,每年淹死兩三百人都是少的,死者大多數系溺水身亡,十成裡只有一成是兇案,這一成裡能破的案子,超不過十分之三,說實話這也不算低了。
三岔河口沉屍案轟動全城,誰破了這案子誰就能升官發財,可有經驗的人都知道,這案子沒法破,主要是這兩具死屍在河底下的年頭不少了,但屍身沒有朽壞,也沒讓魚啃噬,死人在河底下變成了僵屍,道理上無法解釋,要按迷信的說法,或許是死得太冤,而衣服鞋子早在河底淤泥中浸爛了,識別不出身份,又沒有主家認領,那年月兵荒馬亂,人命如同草芥,活人的事兒都顧不過來,破不了的命案更是多得數不清,因此官面兒上沒人理會,備個案就不管了。
巡河水警通常不參與破案,按說也不該多想,可這件懸案,就像那女屍身上綁的鐵坨子一樣,沉重的壓在郭師傅胸口,始終移不開放不下,他誰都沒告訴,一個人去橋下燒了幾張紙錢,往後郭師傅終於挖出這個案子,引出一段“惡狗村捉拿連化青”,到時候還有更邪行的事,您先記著這個話頭,咱們後文書還得接著說。
先說當時在三岔河口發現女屍,圍觀的人們都說郭師傅神了,怎麼能事先知道河底下有女屍,必然是有觀風望氣的本事,簡直是河神啊,前清時歷任巡河隊的老師傅,往往被百姓們送個“河神”的綽號,大夥從此就傳開了,也管郭師傅叫“河神”,一提起來都說是“河神郭得友”,群眾的嘴,賽過廣播報紙,傳得那叫一個快。
郭師傅聽到別人稱自己為河神,立刻出了身冷汗,想起師傅生前再三叮囑:“將來誰管你叫河神你都別答應,不然準出要命的事。”
然而為什麼不能叫河神,師傅好像沒提過,他記起這番話,挨個告訴那些熟人,可不敢這麼稱呼。
至於那個泥娃娃塑像,仍和以往一樣擺在屋裡看家,一九四九年全國解放之後破除封建迷信,這一類東西,大多落得打破砸爛的下場,郭師傅家的娃娃大哥,也在那個時候莫名其妙的不知去向了,這次丟了可就再沒找回來,不過郭師傅倒不怎麼擔心,他認為自己家中這位娃娃大哥有靈性,準是又躲出去避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