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為何女兒的同學要騙他,女兒過得並不好,體育課上其他孩子還聯手欺負她,縱使被老師制止,但他知道女兒會因此受傷,作為一個父親卻無法保護女兒,不是她值得驕傲的父親,甚至是她痛苦的來源,這令他更加無法接受。這麼多年,她從那麼小的一個孩子,長這麼大,不知這其中,她又曾經歷過多少次這樣的傷害,因為他而帶來的傷害,可又無法挽回無力彌補。
校外的圍欄,他忍不住回頭再看一眼女兒的學校,卻突然看到朝思暮想的女兒正走出來,他驚慌失措不知該怎麼辦,女兒顯然看到他了,是再一次逃走?還是以一個出獄不久有案底的人來見她?
在他痛苦地難以做出決斷之際,女兒已經走到了他面前。
“海,海藍!”
“不要叫我名字!我不想從你口中聽到我的名字!”
姜雪峰大驚失色,曾幻想過多少次的見面,縱使明知不會容易,真正直面時還是無比艱難,心裡是刀割般的疼痛。
“對不起……”
姜雪峰儼然一個做錯事的孩子,曾多少年前的角色對調,姜海藍還是個小孩子時,犯了錯站在姜雪峰面前,大氣也不敢出,沒想到這一幕會再次上演,只不過當時的人兒早已發生了巨變。
姜海藍皺著眉,眼神裡滿是怒氣,看著眼前佝僂著腰,垮下去的姜雪峰,毫無父親的樣子,臉上胳膊上不知從哪兒整來的傷。
“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她的聲音格外冰冷,說出口後連她自己都驚了,卻沒法挽回,堵著氣接著說了下去,“我沒有爸爸,我爸爸早就死了。”
“死了”這兩個字她咬得切齒,是她曾無數次想吼出口的話,沒想到說出來,還是當著姜雪峰的面,可她一點都不得意,更沒有洩憤的痛快感。
這一字一句,姜雪峰聽得真切,他低著頭不敢看海藍,僵持了幾秒鐘,終於抬起了腳步,轉身走了。
他轉身的瞬間,輕聲留下了句“對不起”,再沒敢回頭。
沒有人看得見他眼底的空洞,唯一的色彩也被抹去,蒸發消失在這個在平常不過的日子裡,路過的人撞到他的肩膀,咒罵一句“不長眼啊”便匆匆而過,而他繼續走在那段沒有了方向的道路上,跌跌撞撞,步履蹣跚。
姜海藍看著他的背影,說不上來的感觸,傷心,痛苦,生氣,憎恨,無論哪一種都難以準確形容她此時複雜的心緒,她曾引以為傲的父親,成了階下囚,做了不可原諒的錯事。而她是□□犯的女兒,這一稱呼跟了她幾乎整個長大的歲月,怎麼甩也甩不掉。
不知為何,她的眼前突然出現許多年前的盛夏,她坐在父親肩頭張牙舞爪地抓夏蟬,“吱——吱——吱——”,響徹整個夏天的節奏,又一起在她耳畔響起,姜雪峰的笑聲,她的笑聲,就那麼近,好像從沒有遠離過,近在咫尺之處。
一回頭,母親燦爛地笑著,迎接玩鬧的父女兩,父親爽朗的笑聲格外動聽,他溫暖的雙手抓著她的腿帶她飛。
本該是這樣的。
她轉身回校時,臉已經濕了。這麼熱的天,再洶湧的淚,也會很快蒸發幹掉,沒人會發現,她把自己隱藏得很隱蔽。不揭開傷疤,傷口便不會痛,她曾這麼以為的。
姜海藍進了校門,走在一排鬱郁蔥蔥的銀杏樹下。
“你還沒走?”姜海藍站定,毫不友善地瞪著眼前突然出現的人。
“你相信,你父親會□□少女嗎?”
赤裸裸地聽到這幾個字,姜海藍又一次感到屈辱,她咬牙切斷地說:“不管我信不信,結果就是這樣,怎麼?你也想來諷刺我?我勸你省省吧,別想三兩句話就讓搞我,這麼多年我都過來了,還會怕你?”說完還露出一副勝利者的姿態。
“我只是有些疑慮,他那麼愛你,怎麼還會做出這種事。”
“別說什麼他愛我!”突然的嘶吼把路過的小女生嚇了一跳,驚慌失措地快步走了,姜海藍接著說:“他不配是我爸爸,我沒有爸爸,別再出現我面前,我不認識他!”
說完直挺挺地走了。
大概是天氣太熱,大腦的思緒不受控制,浮浮沉沉跌跌撞撞,飄蕩在無邊無岸的海域之中。出事的那年,是家裡最為困難的時候,母親薛瀾筠突發心髒病,住院費手術需十幾萬,家裡東拼西湊四處求借的救命錢只是杯水車薪,一場病就把整個家拖垮了。
姜海藍曾在黑夜裡輾轉難眠,聽得母親哀求父親不要再治了,被父親義正言辭地否決了,那時她還覺得有希望,因為有父親在,這個家就有頂樑柱,一切就都有希望。
可她不知道的是,人在絕路時會做什麼?常人大概是無法想象,她也難以想象,至少那時稚嫩而幼小的她是無法想到的。
親戚朋友們勸慰母親,也許是壓力過於沉重,才會讓他喪失理智,他本性不是這樣的人。每當這種時候,母親都是一言不發,直愣愣地望著窗外,直到那些說著安慰話的人離開。
有好心人的資助,母親最後得以手術。
母親從死神那兒搶回來了,但生活的那道坎,好像註定要降臨,怎麼也過不去,他們完整而幸福的家,被徹底摧毀了。
從那時起,父親姜雪峰就從她生命中消失了,但消失不了的,是閑言碎語,冷嘲熱諷,鄙視,欺負,打罵,很快這些就充滿了她的生活,像是噩夢一般,怎麼也醒不來,怎麼也擺脫不了。
母親從那之後很少言語,不驚不喜,生活似乎失去了她,什麼都無法引起她的興致,沒有眼淚,沒有哀號,淡然地接受了這個事實,比想象中更容易,更簡單。
說得好像她有得選一樣。
姜海藍心中父親的角色,逐漸被憎恨和憤怒填滿,愈來愈深,難以自拔,自他關在監獄裡,自母親逐漸封閉自己。年幼無助的女孩倔強地長大了,迎著風雨,獨自美麗,帶著傷疤的美。那個家散了,沒有誰能再給她庇護,誰都沒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