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翎眼神雜揉幾分巧合,她身子側轉,長睫半落,看著微微彎下上半身的女子,一襲裝束她從未見過,倒是她脫口而出的話,這女子巧妙接之,聽著讓她不落分毫尷尬,神色靜思,反應迅速,像是侍奉這具身子的‘熟人’。
她右食指在自己和此女子之間來回擺動,語氣肯定:“雁翎是公主。”她不是啊,但她有了公主的身體,是怎一回事。
一旁的掌事姑姑不徐不疾道:“公主殿下就是您。”
掌事姓宋名流深,自幼習武,七歲入宮,十二被挑中過來侍奉剛出生的公主殿下,時至公主八歲,先王先王後合棺而葬,她成了公主身邊掌事,跟在公主身邊最長,自也最瞭解公主殿下。
她的這位公主殿下,雖生來怕死,性子卻出奇的明媚活潑,心腸良善,不以公主驕縱自居,也不以公主相稱,殿下重審多次,她做奴婢的,得時刻緊著神兒,不得分毫僭越。
殿下不曾出過宮,今逢及笄,宮中來客魚龍混雜,她更不得掉以輕心,雖四下無人,她也不能與公主姐妹相稱,否則稍有不慎,會給公主帶來禍端的。
雁翎視線挪開,停在這園偏處那棵迎風吹動的菩提樹上,綠影交錯,一明淨洗,她自幼長在‘靈華寺’後山,園中也有棵菩提樹,還真是天下巧事讓她碰著一件接一件。
她死之前刻,住持語重心長隔窗同她講道,“命裡既來,又去命裡,光景複然,萬事隨變。”
“既來則安,切莫輕舉妄動。”
既如此,那公主也去該去的地方了吧。
雁翎也不知何故,轉身脫口而出:“我們回芳菲殿一趟。”
芳菲殿?
她步子準頭,不快不慢,卻有所思,她脫口而出的話,順著長廊提裙上階的路,還有手中撥浪鼓輕輕地震聲,跟在她身側的女子竟沒阻攔一話一步,那她說的豈非準確無誤。
!
雁翎長於靈華寺,隨之修養身性至死,遇事不慌不忙地性子刻在骨子裡,哪怕她生前止步八歲期,臉上稚嫩藏不住事,她亦不因此慌心。
平穩隨走,潛意識裡的路讓她沒出一點岔亂,延延弓橋起,竹簾鈴聲響,北殤國常年如春,芳菲永盛。
芳菲殿近在眼前。
芳菲宮分主殿,東西偏殿和後花園,剛雁翎所走過之處皆是芳菲宮,主殿又名芳菲殿,下了拱橋穿後堂而入,即為寢。
木樑刻畫,珠簾低垂,床邊羅帳,海棠飛繡,處處景處處心,雁翎垂在身側的手不自覺握緊撥浪鼓柄,小鼓兩側彈丸埋在她衣裙裡,沉悶無聲。
錡窗敞著,四下徐風,吹著她輕泛春綠的裙邊,思緒如海水倒灌。
“不行,父王母後,小唯害怕鞦韆,不能坐鞦韆。”
“母後給我們小唯帶了最喜歡的撥浪鼓,小唯坐在鞦韆上,母後就把撥浪鼓給你,好不好。”
“父王也在,小唯不怕。”
雁翎目光錯著支摘窗外的院落,花藤鞦韆淺淺晃著,叫小唯的女童臉色蒼白側蹲在邊上,兩個衣著華服的長者也蹲下,耐心用手中撥浪鼓循循誘之,三人影朦朧模糊,她看不清。
很奇怪,清清唯心,‘清唯’是靈華寺住持給她起的字,‘小唯’是寺廟修行眾人一直喚她的,這個公主也叫小唯。
日頭盛金,順著簷下掛落飄進軟塌,熟悉的憶想在她心田滋養萬千,好似她真是公主,眼前走馬觀花,笑語不斷。
光景溜近,是今三月十八,公主生辰。
春風煦陽,滿目鎏金,合宮上下參加公主及笄宴席者遍地有聲,公主怕死亦人盡皆知,父王母後只公主一個孩子,瞞是瞞不住的,但公主的真實脾性鮮少人知,公主身後的姑姑乃其一。
連公主自己都清楚父王母後用心,身為未來北殤王,卻是個深閨不出,活至八歲,都無讀書才能之輩,國之上下,焉能信之?父王母後臨死前,也只得先把朝綱交由明丞相暫管,而公主身邊則需一位精明能幹之人輔佐,宋姑姑從一眾宮女中脫穎而出,被父王母後指過來,也是想著公主能耳濡目染,中軸八穩,才好成長為能掌一國的北殤王,得以服眾悠悠張口言談。
可惜時至今日,公主及笄,骨子裡怕死之覺半分不減,公主怕死,她亦怕死。
雁翎想,她只因自幼被骨痛折磨,嚴重到無法走路,身於寺廟八載,無法窺得浮世萬千,她不想死不願死,才會怕死,公主則是下意識怕死。
咦,她心藏一話,她不僅佔了公主身體,還和公主從脾性習慣毫無二致,是以身邊的宋姑姑才不起疑心。
也好,怕死的活著總比真死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