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表達對皇後的敬重和他為數不多的愧疚,李隆基還是等武仙真重新收拾一番才相攜出門。
馬嵬驛的佛堂外,陳玄禮背手持劍,李琩的劍掛在腰間,並未出鞘,二人免色凝重,看著佛堂中早已斑駁的佛像不出聲,高仙芝被反綁著雙手,跪在地上,旁邊躺著的是李林甫等人被亂刀劈砍過的屍體,蓋在上面的白布已經被鮮血染紅,離他們十步之外是李琩的親兵,將驚慌失措的臣子、宗室們隔絕在外,不讓他們近前。
而最為突兀的是李琩手中的物件,李隆基看不真切,只覺得紅得刺眼,一想到剛才發生的流血事件,下意識覺得是其中某個人的頭顱,正疑心那叛變的暗衛是不是故意誤導,就見李琩上前兩步,將手中的紅布包裹高高舉過頭頂。
“父皇聖明,安祿山業已伏誅,這是他的頭顱,請父皇過目。”李琩的聲音鏗鏘,讓他那溫柔的模樣都染上些戰場的肅殺之氣。
群臣躁動,就連一旁的陳玄禮都瞪大了眼睛,直直看著李琩手裡的包裹,驚得手裡的劍都掉了。
李隆基更是驚駭,沒想到一切發展都出乎自己的預料,卻也連忙示意高力士去取來那包裹。
李琩向前兩步,在眾目睽睽之下開啟了被鮮血染紅的布,又撥開淩亂的發絲和胡須,裡面赫然就是安祿山的頭顱,那瞪圓的眼中流露出驚恐和詫異,想來也是沒想到自己會如此輕易就死去。
那些原先還在哭泣,頗有怨言的臣子宗室都不再吭聲,目光也不禁在李琩與安祿山的頭顱之間來回打轉。
“他是你殺的?”李隆基攥起安祿山的發,將那滿是橫肉的頭拎起至眼前,看了一遍又一遍,完全找不出一絲破綻。
李琩搖頭,拱手道:“孩兒不敢居功,安祿山並非是孩兒所殺,是昔日的梨園舞姬楊玉娘將他的頭顱斬下,因兒曾與她有些交情,便答應代她將反賊頭顱獻與父皇。”
“想不到小小一舞姬竟然如此有膽識,是多少男兒都比不上的英勇,太子有識人之能,又不居功自傲,幸哉大唐啊!”不遠處不知道是哪位臣子高聲喊,全場皆寂靜,只有他的聲音飄蕩在空中,過了一會兒也有不少附和的聲音。
連陳玄禮都忍不住道:“如此巾幗,實在了不得,臣自愧不如,未能為聖人與大唐分憂。”
李隆基一言不發,任由他們或自責或吹捧,但是離他最近的武仙真還是發覺了他的不對勁,不由心生警惕,卻也不能做出示警,只好柔聲問:“既然反賊伏誅,那高將軍等人的失職也另當別論,如今是用人之際,不可妄殺,不如讓他戴罪立功吧?三郎以為如何?”
“高仙芝,皇後都替你求情,你就沒什麼要說的嗎?”李隆基終於捨得放下安祿山的頭顱,看向直挺挺跪著的高仙芝。
高仙芝這才抬起頭,露出那張俊朗中帶著憔悴的臉,他勉強弓起身子以示禮節,往日動聽的聲線也嘶啞不堪:“罪臣高仙芝謝陛下,謝皇後,此番前來只為報信和助太子保護陛下,元帥尚安,正與封常清、哥舒翰等人阻擊叛軍,不能前來謝罪,特讓罪臣代為請罪。是罪臣治軍不嚴,讓陛下與殿下等人誤會,罪該萬死,但罪臣從未有過不臣之心,請陛下明鑒!”
“三郎,琦兒沒事,他沒事,他能和他兄長一樣為三郎你分憂,那我這個做母親的也心安了,三郎,就是高將軍有罪,也等到了蜀中再議吧!”武仙真忍不住抓住李隆基的手,卻因為碰到左手的傷口而悶哼,也成功讓李隆基想起了她剛才難得失態的模樣和受傷的手。
“也好,將高仙芝先帶下去梳洗,暫領副元帥一職,協助太子率領軍隊,”李隆基的目光又停留在遠處地上的屍體上,到底還是有些不悅,可做出這樣事情的陳玄禮是他多年得用的臣子,又是禁軍大將軍,在失去了暗衛主力的情況下,他的身邊不能沒人,便只能輕輕揭過,“至於陳玄禮,我素知你為人剛直,既然高仙芝等人並無不臣,必是那些佞臣妄言,讓我險些又要錯失良將,殺之甚慰我心,只是今後不可如此莽撞,免得生亂,功過相抵,依舊統領禁軍。”
“臣謝過陛下,陛下聖明!”陳玄禮收起長劍,朝李隆基深深行了一禮。
這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太子身上,那些太子親衛依然沒有放鬆警惕,攔著眾臣子宗親,這讓有些人嗅出些不同尋常的味道,卻礙於形勢不好說什麼。
李隆基好像壓根沒有注意到這些一樣,像個慈愛的父親,沖李琩招招手:“來,琩兒過來,讓為父好好看看你,也讓你阿母看看你,她說她都沒能見你穿軍裝的模樣。”
“阿耶!阿母!”李琩的眼中立馬滲出淚花,有幾顆沒能兜住,順著面頰流下,他長得好看,專挑父母的長處長,哭起來的樣子和武仙真有幾分相似,但擦拭淚水時微微皺起的眉頭和抬眼的角度,又像極了年輕時的李隆基。
不僅是李隆基本人,就是那些從臨淄王時期開始跟著李隆基的朝臣都有些懷念,不免心軟,要為李琩說情,又誇了他們父子,稱大唐有如此君主和太子是多麼多麼榮幸,還說有其父必有其子,大唐的未來一定還會再造輝煌之類。
“罷了,今日也不早了,都退下各自休整,明日還要趕路,琩兒今晚就留在我和你阿母身邊,別回軍營了。”
“可是父皇,兒子是主帥,不可擅自離營,有違軍規。”李琩蹙眉,捨不得父母,又不願違抗軍令。
“你那軍規難道還有我的君令大嗎?怎麼還不走?”李隆基想拉李琩,卻沒拉動,他抬頭看這個已經和自己一般高,甚至未來還可能超越自己的兒子,眼中的溫情漸漸複雜起來。
李琩抱拳跪下:“阿耶,孩兒還有一事,畢竟玉娘是斬下安祿山頭顱的大功臣,她雖然不要任何封賞,甚至還想把這個功勞給孩兒,可孩兒還是要為她求一個恩典,請阿耶恩準。”
“她都不想要什麼,你又何必呢?我知道你曾心繫於她,但一碼歸一碼。”李隆基故意說起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連一旁的武仙真都有些不悅了。
李琩神色未變:“阿耶誤會了,兒與玉娘只是因為音樂相識,從未有逾越之處,何況她確實有功,並非兒子以權謀私,還望阿耶明鑒。”
“好了,準了,你想給她什麼?不如封個郡君?”李隆基隨口道,卻也有幾分試探的意思。
李琩搖頭:“她應該不喜歡這種,而且對她而言也不太安全,她說想要在戰爭結束後和阿梔遠走高飛,阿耶容孩兒想想,送個能讓她真正高興的禮。”
李隆基看了李琩幾眼,見他是真的在思考要如何感謝玉環,便沒有多說,反正奇珍異寶都在洛陽和長安的宮殿裡,爵位封得再大,如今也是有名無實,不足以為懼。
“行了,我都準了,你就起來吧,明天又要趕路,今晚還不多陪陪你阿母,軍營裡沒什麼吃的,一塊兒用飯吧。”
“是,兒子遵旨。”李琩起身,拱手低頭讓李隆基先行,而後才看向武仙真,二人對視一眼,便都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