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眉毛緊蹙,眼睫輕輕顫動,鼻樑眼窩處的積水反射著太陽光在震動,漸漸睜開一雙小鹿般的圓眼,澄澈無害,彷彿嬰兒初臨人間的懵懂。
這讓玉環心中的懊悔之情更重了,對於連累這麼個十來歲的小子,她於心不忍,好在總算是瞎貓碰到死耗子,用那記憶深處而來的方法把人給救活了。
“你終於醒了,還有哪裡不舒服嗎?能說得出話嗎?”玉環趕緊問道,又小心地扶著人坐起來,語調不知比前世面對李隆基時溫柔了幾個度。
對方張了張口,似乎還沒有恢複好,聲音有些嘶啞,可那雙烏黑的瞳仁中盛滿了喜悅與激動。
“是……九天、玄女……”
這話讓玉環愣住,下意識看向自己不整的衣衫,摸了摸因為注了水而格外沉重的發髻。
“你認錯了,我不是九天玄女。還記得剛才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這小郎君又皺起那烏黑的劍眉,圓眼中滿是不信,輕咳了幾聲說:“不可能,你若不是九天玄女,或者被玄女附身,又怎麼會把我從水中救起來,瞧你不像擅長相撲、蹴鞠的。”
到底是年輕人,氣息雖然還不太穩,可聲音已經恢複得差不多了。
玉環本以為他淹壞了腦子,聽了後半句倒也沒說什麼,實在是眼下也沒必要和一個小孩子計較稱呼的問題,而是關切了幾句:“瞧你這孩子年歲不大,怎麼只一個人來這裡釣魚,你的魚竿我沒能幫你一起帶上來,如果有需要的話,你可以去洛陽城裡找……”
話還沒說完,就被小郎君打斷了:“我不是小孩子了,而且你明明看起來與我一般大,憑什麼這麼叫我。”他怕是隻聽到頭一句,後面的全然沒有注意。
玉環啞然,她快忘了自己已經重活一世,不是從前的年紀,只是剛才為了他而短暫忘卻上一世死亡之苦,如今記憶卻如海水倒灌,塞滿她隱隱作痛的頭顱。
她終究還是要去死的,能在死前把這最後一個被自己連累的人救回來,也算是行善積德了。
玉環又看了他兩眼,就準備起身,哪想腿坐了好一會兒根本使不上力氣,才起了半身就一個踉蹌,眼看要往前跌倒,還是這小郎君眼疾手快,抬手以手背抵住她的肩膀,這才讓她穩住身體。
“還說我,你該擔心一下自己的身體。剛才太急沒時間問,好好的,為什麼要投河呢?”他起身扶著玉環坐下,自己半側著身子,不去看她狼狽的模樣。當然,他自己也沒好到哪裡去。
“若真是好好的,誰願意去尋死呢?”玉環反問,嘴角掛著自嘲的笑。
小郎君不知道該說什麼,懊惱著自己說話不過大腦,可從前他都沒有像今天這樣蠢笨過,咬著嘴唇小聲道歉:“對不起,玄女,請你原諒我剛才說的,我真不是故意的,不知道是不是腦子裡進了水,滿口胡話,好沒有好好謝謝你救下了我。”
邊說,這小子邊跪下沖玉環磕頭,結結實實“砰砰砰”三聲,快得讓玉環來不及反應。
“你這又是在做什麼,別說你落水本來就是被我連累,就算不是,總不能見死不救,而且,再說一遍,我不是九天玄女,不敢冒犯神明。”玉環在宮裡見多了溜須拍馬之人,從前與李隆基鬧別扭也被人落井下石過,倒是很少見這麼實在又缺心眼兒的男子。
哪想她這話不僅沒讓小郎君不快,還笑意盈盈地問:“那我該怎麼稱呼娘子?哦對,我得先自報家門,在下姓盧,行五,叫我五郎就行。”
玉環幾乎是下意識接話道:“楊玉……我行九。”
她不是很想再用原來的名字,還好收得快,反正都打算赴死了,更沒必要讓對方知道,更不想傳回叔父家。
盧五本想問是哪個“玉”,正要說出口,又想起這樣做不妥,便笑稱“九娘”,這才起身,順便將對方也扶起來。
玉環沖他點頭致意:“盧五郎,今日是我牽連了你,讓你平白受罪,既然你已經沒事了,那我也可以放心。那根魚竿只怕是找不回來了,如果有需要,你可以去城內豐都市最東邊的漁具鋪子 ,那店家與我家有舊,只是千萬別說見過我,也別提起我的名字。九娘在此謝過,告辭。”
“你要去哪兒?那魚竿不值什麼,丟了就丟了,你別放在心上。本來就是我自己沒坐穩,太靠著岸邊,不怨你,況且你也救了我,最多算是扯平,”盧五見她轉身就離開,連忙上前兩步,跟在她身後唸叨,“你衣裳都因為救我破了,濕漉漉的會生病的,不如……”
“請盧五郎不要跟著了,再失足落了水,就沒人來救你了。”玉環有些煩躁,難得地加重了語氣,說話也不好聽,可並沒有嚇退盧五。
這小郎君倒是倔脾氣,聽了話後也顧不得許多,攔在玉環身前,皺眉道:“你這是又要去尋死嗎?方才我言語唐突,可是你這樣年輕,怎麼就想不開呢?”
“這是我深思熟慮之後的選擇。”玉環撥開他的胳膊,並不想搭理。
盧五急急跟上去,見玉環腳步不僅沒慢,反而還要加快,一下失了分寸,猛地跪下,一把抱住她下半截小腿,卻被她的步伐帶著趴倒在地上,蹭了一臉的泥。
“別,萬事都能想辦法,你別一個人鑽牛角尖,多個人想總能成的,再不濟、再不濟我就去請我家親戚幫忙!你是為了家,為了錢,為了權,還是……為了情?”
其實盧五也並不能真的在這些方面幫上忙,但他實在是不忍心這個心地善良又美過神女的娘子就這麼香消玉殞。
尤其還是溺水那樣痛苦的死法!
要知道他剛才那遭就已經難受得要命了。
“有什麼你我好好說,我不告訴別人,就像你說的不能見死不救,對不對?”他睜大一雙圓溜溜、黑乎乎的眼睛,難過得要哭出來一樣。
玉環垂下頭看著盧五,彷彿看到許多年前的午後,那個跪著求她別走的青年王爺。
也是這樣慘兮兮,臉弄得和花貓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