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呂吉山立在瑤華殿的門廊下時,正好遇見許氏端了一大盤烤羊肉正往殿內走。那是正宗的隴北烤羊肉,肥白的羊肉切如細葉,沾滿豆豉、鹽、蔥白、姜、畢撥、花椒、胡椒……
醬紅油亮的羊肉,浸潤在椒麻的湯水中,那麻酥酥的花椒經高溫烘烤過,混雜著茱萸的辛辣鑽進呂吉山的鼻腔,直沖他腦門。
呂吉山心中一凜,抬手便攔住了滿臉堆笑的許氏,“吉山見過許夫人……”他虛虛做了一個揖便繼續開口問話,“許夫人是要將這些羊肉端給琬兒吃嗎?”
“是的,琬兒說,前些日子在宮裡忙著預備新帝的登基大典,全吃些寡淡無鹽的,如今連飯食都進不了多少了,一直念著要吃點辛辣些的開開胃口。這不,今日有司送來了半隻羊,我便給她做了點家鄉的烤羊肉,正好侯爺您來了,要不也一起來嘗嘗老身的手藝?”
許氏沖呂吉山笑得慈眉善目,她挺喜歡這個小夥子。倒不是因為他仰仗他姑母博得了個位高權重,而是許氏本就覺得他雖年紀輕輕,行事卻挺老成持重。
許氏也曾出身名門,琴棋書畫,經史子集絲毫不遜書香世家的男子,她非常清楚呂吉山在朝中的風評如何,也知曉眼下的呂吉山會經歷什麼。她雖然不再看好這個前路難測的年輕人,但是這並不妨礙她繼續欣賞呂吉山的豪放與練達。
就在許氏以為呂吉山會像往常那樣興高采烈地應承下來,並猴急地沖進瑤華殿尋琬兒時,呂吉山卻一反常態地直挺挺堵在了門口,還一把奪過了許氏手中的烤羊肉。
“許夫人,容吉山冒昧,琬兒不能吃這些辛辣之物,這盤羊肉,夫人最好轉賜他人,還請夫人日後莫要太慣著她,琬兒近一月,都不要吃辛辣、生冷,待日後時間再長些,再用不遲。”
呂吉山低眉垂目,說得恭敬,卻容不得反抗。許氏有點懵,她的女兒一貫口味重,吃這些東西吃了這麼多年,也沒見過有什麼問題,怎麼如今突然就不許吃了?
見許氏一臉茫然與不解,呂吉山繼續開口,“夫人……吉山有罪……因怕您擔心,對您隱瞞了一件事……”
在許氏一頭霧水中,呂吉山將手中的肉盤放置一旁,畢恭畢敬地撩起袍角便跪下了,“大德宮變那日,琬兒被叛軍所傷,傷在小腹,有經絡損傷,大夫說過了,辛辣、生冷最好禁用較長一段時間,以免日後留下禍根。”
呂吉山的聲音低沉,辨不出喜怒。他依舊不敢說實話,且不說他有沒有資格再擁有眼前這位夫人的女兒,就說從前,他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就沒有一樣可以讓他有臉皮向許氏求娶她的琬兒。
呂吉山再不去考慮是琬兒在利用他,還是他在被迫反擊琬兒這樣的愛恨情仇,他只知道他為了他心愛的人,必須要以一個丈夫的姿態來行事。琬兒是他應該用來疼的愛人與妻子,而不是他可以肆意指揮沖鋒陷陣計程車兵。
他垂下了頭,掩住了臉上的悲慼之色,這是他心中最大的遺憾,勝過他政變失敗:
他失去了自己的孩子,也失去了擁有琬兒的最好時機。自宮變那日親眼看見琬兒裸身躺在血泊中起,他便已經後悔了,並在心裡決定,定要將琬兒當作今生的妻子來好好疼愛,若是他被迫需要提前離開她,他希望她能永遠過著她的快意人生。
或許不久以後的將來,琬兒依然會如同前世那般背叛他,但是他並不想再恨她,也不想再與她糾葛對得起,對不起的斤兩。在他需要她幫助的時候,他看見她挺身而出了,那一次的震撼已讓他終身難忘,他不想再看第二次,更不願意讓她再死一次。
琬兒的付出,有這一次便已足夠……
許氏驚呆了——女兒受傷了,她為什麼會受傷?呂吉山明明說的是在宮裡預備登基大典呢,那麼長一段時間,琬兒又在哪裡呢?她受傷了又是誰在照顧她呢?究竟傷到哪裡了,有多嚴重呢?
太多疑問陡然湧入喉間,許氏甚至不知道應該從何問起。她很生氣,生氣呂吉山聯合琬兒一起來騙她,她甚至沒有讓呂吉山直起身來,便開始倒豆子似地沖他質問:
“你們二人竟然瞞我如此之久,今日陡然說出這麼多事來,可是想嚇死我這老婆子?說!琬兒究竟怎麼受的傷……”
大殿外,呂吉山像個犯錯的小孩,老老實實地跪在地上朝許氏陳述胡謅)著琬兒受傷的經過及傷勢詳情。這些事都過去了,許氏要怎麼怨他,他都無條件接受,只要許氏答應幫助自己控制琬兒的飲食、作息便好。
呂家沒落了,他沒法再向琬兒保證能盡到自己應盡的責任,將她放在瑤華宮,遠比將她困在呂府安全許多。自己一人替呂家老小沖鋒陷陣,是他呂吉山無法逃避的責任,至於琬兒——她就躲在瑤華宮便好。
殿門後,透過窗欞的雕花,斜陽灑下一地斑駁的金黃,琬兒望著門外一立一跪的母親與呂吉山發呆。她心緒難平。呂吉山對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的執著,讓她想起了過去在呂府的那一月裡,呂吉山是怎樣如同對待紙娃娃般的對帶自己。如今為了她的一口吃食,呂吉山不惜編排如此多的謊言,跪地又討饒的,只為了讓母親監督自己的飲食與作息。
呂吉山似乎真的將他的身心都交給了自己。琬兒能肯定,若是此時李韌能成功沖入京城,只要她想,她可以在第一時間摘下呂吉山的人頭獻給李韌,為自己掙得人生第二頂輝煌的桂冠。
可是,看著霞光中他那疏朗的眉目,滿面的真摯,她心中的酸楚與窒悶卻有如決堤的洪水,澎湃湧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