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本是水火難容的敵手,可秦朝楚知她護她,包容她憐愛她,他看懂她枯坐雲府二十年難言的寂寞,亦知曉她隱於兄長背後身不由己的苦澀,在群山絕地的風雪間,在群狼環伺的朝堂裡,他一直都在溫柔地注視著她。
她長於陰暗,存於人後,雖學了一身飲弓射日,攬山斷河的本事,卻又始終只是沉默無言的幽魂,她不聲不響地藉著兄長的目光窺視世人,不知記下了多少人或光明或陰暗的喜怒哀樂,可卻從未有人看見過她自己。
人其實很難找到自己。
如果人的意志有形狀,那她早在十五年前的大雪中,就將自己僅剩的殘念關進一座小房子裡,那裡無人問津,黢黑一片,她在裡面呆了太久,久到,連她自己都忘記了“她”。
可他卻一眼就看出了“她”的存在,甚至比她還先一步地找到“她”,然後守在原地,靜靜等她。
等她正視,等她勇敢,等她自己願意,去推開那扇門。
他靜靜地等她,也寸步不離地等她,每當有人想破門而入或投之以冰霜炬火,他就會攔在那人身前,柔和且堅定地說,這是她,沒有人能決定她,也沒有人能毀滅她。
那夜她跪在祖父面前,在難以攀越的高山和命運下佝僂起脊樑,是他拖著傷重難行的身子攜月色而來,拔了箭去托住她的膝蓋。他棄了自己的性命,只為不讓她受制於人,用盈滿月光和她的倒影的眼眸,寧靜無聲地告訴她,不許跪。
是他說,她很珍貴。
她是木訥些。
這些事她不願細想,不願回應——也不敢回應。家國之別,立場之分,讓她總覺得二人間關隘重重,她是縮頭的龜,是逃避的鼠,是受驚的羊。
可關山難越,他讓她長出反骨。
他們相識不長,可這幾個月來雲清瀾竟也漸生出期冀,盡管心中不願承認,但夜深人靜時,她也曾暗自想過二人日後會否真有萬分之一的可能走到一處。
馬踏飛泥,雲清瀾就這麼策馬狂奔在無盡夜色中,隆隆的馬蹄聲中她思緒紛飛,腦中不斷閃現這些時日與秦朝楚一起經歷的樁樁件件,那溫柔的眼眸勾起她心間激蕩,沉和的話語交織在風中於她耳畔回響。
可這一切,卻在看到不遠處交戰的刀槍和紛飛的火箭時——
倏爾結束了。
夜幕籠罩的京都城外一片打殺,兵戈相搏之聲鏗鏘入耳,就將那些盤旋在雲清瀾耳邊的話語撕得粉碎。
遍地都是衣衫襤褸的難民和金甲銀服的禁軍屍首,他們本是一朝軍民,這些禁軍或許月前還在護那些難民安樂,可一朝鬩牆,他們卻又在故地搏鬥廝殺,最後血水交融在一處,就好像重又握手言和了一般。
他竟真的開戰了。
如入冰窟似的,四月的夜雲清瀾心中竟生出層層的冷來,站在萬裡無星的漆黑天幕下,雲清瀾就彷彿又回到衡蕪山腳初見秦朝楚時大雪紛飛的寒帳中。
那一路而來因秦朝楚而激蕩跳動的心,就在那一聲聲苦痛的叫喊,一處處亡命的搏殺中,一點點地凝固冷卻下來。
雲清瀾揚起馬鞭,懷著極其複雜的心情在玉獅子身上竭力一抽,烈駒吃痛,霎時雪蹄如飛,一騎絕塵地將霍丞川和一眾龍虎軍將遠遠甩在身後。
京都郊外一片狼藉,遍地都是還沒來得及收斂的雙方屍首,單看這陣勢,雲清瀾心裡就約莫清楚這場仗只怕是在她離京那日就迫不及待地開始了。
放眼望去,每一個鐵甲鋼盔、倒地不起的禁軍身側,都簇著四五個瘦弱佝僂的難民屍首,如渺弱的螞蟻啃噬巨獸,雲清瀾只消一眼,就大約知道這些難民們是在用一種如何慘烈的方式戰鬥。
——畢竟只是群手無縛雞之力的難民,姚榮遠再不成氣候,那也是正統出身的將軍,秦朝楚所帶的難民參差不齊,其中甚至常見老幼,又如何與他們相鬥?
只依仗著人多罷。
這幾日秦朝楚怕是用季知方從汴州帶來的米糧收攏了不少難民,這些難民如滔滔不絕的海潮巨浪,前赴後繼的撲擁過去,被禁軍砍殺一茬,就又緊接著補上另一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