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陛下還要再關瀾兒幾日,柳鶯飛倚在榻上,一口氣喝了十幾碗黑苦的藥汁。那些藥汁順著喉管流入肺腑,將她整個人都浸泡出一股垂死的酸苦味,她叫蘭鈴開啟常年緊閉的門窗,散去了這難聞的氣味,然後痴痴地看著院外,就這麼吊了半口氣等著。
“娘親!”
雲清瀾一路從前院飛奔著跑過來,看著倚在榻上氣若遊絲的柳鶯飛,她心口大慟,沙啞著哭喊一聲,撲跪在柳鶯飛床前。
娘親看著比前幾日更顯消瘦了,她臉頰凹陷,唇角開裂,蒼白的面上不見一絲血色,只見她低垂著眼角病懨懨地靠著,叫人靠在近前,都幾乎覺不出半分生氣。
雲清瀾抖著手,想上前拉住她,卻又怕捏疼了柳鶯飛細弱的腕子,她猶豫片刻,終究是伸出手掌,緩緩覆在柳鶯飛枯瘦的手背上。
“風兒。”
柳鶯飛聽見動靜吃力地掀開眼皮,她灰暗的眸子亮起幾分,先是在雲清瀾身上來來回回地看了幾眼,然後才抽出手,輕輕拂去其眼角的淚光,“娘親說過,娘親絕對不會讓風兒有事的。”
柳鶯飛歇了口氣,又在雲清瀾布滿淚痕的臉上摸了摸,疼惜道:“怎又見的瘦了。”
“孩兒,孩兒沒事。”雲清瀾啞著嗓子,心口好似被刀劍攪成一團,疼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前來院中的路上,蘭鈴已粗粗同雲清瀾講了柳鶯飛跪鬧祠堂的事。
娘親一生纏綿病榻,膽怯憂鬱,便是對府中最粗手粗腳的下人,都不曾大著嗓子說過一句重話。雲清瀾不敢想,這樣的娘親是如何壯著膽子去忤逆質問祖父,又是如何在朝野百姓的眾目睽睽下從金武門帶回祖父的屍首——此事便是讓這世間最為剛強的男子遇上,想來也要深受打擊折磨,更又何況是她?
世人常道,女本柔弱,為母則剛,可奇詭的是那柔弱的女子又如何能一夜變得剛強?
未出閣前,柳鶯飛也不過是個被人呵護在掌心,軟綿綿、嬌滴滴的小姑娘。
那時的她,會因一次嚴苛的訓誡落淚,亦會因一句意外的稱贊欣喜,可後來一夜做了母親,就好像便是鶯鳥也應銜山過海,便是蒲草也當羅網織天。
世人總覺得,既做了母親,那就該當是無所不能的。
可鶯鳥渺弱,未生鵬翅如何背負群山?蒲草綿軟,未鋪華蓋如何抗禦雷霆?她們本就只是一汪柔軟的細泉,卻偏要顫巍巍地站出來,顫巍巍地擋在兒女身前,將自己生生擰成股滔天巨浪,任外面的電火霹靂打在身上,任其間的聲聲巨響叫她們如遭雷劈。
——她們也怕啊,
可既做了母親,一顆心就該像被業火煉過,鐵水淬過,殺而不滅,碎而不僵。
“風兒在獄中,可是嚇著了?”見雲清瀾抖著嘴唇不說話,柳鶯飛就又撐起半邊身子往前探了探。
她枯瘦的身體搖搖晃晃地懸在床沿,摸摸雲清瀾的臉,又貼貼雲清瀾的額尖,“風兒不怕,回家了。”
“娘親···”柳鶯飛輕飄飄的一句,雲清瀾當即就簌簌地落下淚來,她抬手接過柳鶯飛探來的手掌,扶著她重又靠回榻上,“娘親歇著,孩兒沒事。”
“沒事?”柳鶯飛看著雲清瀾,似是真的有些狐疑,“那風兒哭什麼?”
雲清瀾就著袖口胡亂地抹掉眼淚,又藉著動作轉過身去,紅著眼問蘭鈴道:“藥呢,娘親的藥呢?”
“少爺,大夫說夫人她···”可蘭鈴語中哽咽,半晌說不出下半句。
“定是那藥不管用!”可素來沉穩的雲清瀾這次卻也沒了耐心再等蘭鈴的下半句,她轉回身沖柳鶯飛道,“娘親莫怕,孩兒這就去宮中,求陛下派禦醫給娘親治病!”
雲清瀾說罷就要轉身離開,可還未站起身,冰涼的指尖就又被柳鶯飛拉住了。
柳鶯飛氣若遊絲,瞳孔也逐漸開始渙散,她僵直地滯在床沿,全身只剩兩片幹裂的唇瓣,夢囈似地開開合合:
“···風兒身上的傷那般深,不知如今可長好了?這一路長途跋涉,身上的傷還疼不疼?”
“···聽說北境的風雪大得很,在山裡呆了那麼久,瀾兒肯定是凍壞了。”
“···可娘親卻去不得達臘那般遠的地方,若當時能再多帶些物什,不知道會不會好過些?”
“···但那詔獄也是極冷的,娘親去了一次就凍得心慌,他們又怎能將瀾兒日日關在那裡?”
這當了孃的心,大約都是這麼被東拉西扯著,眼看兒女去到哪邊,自己的心就跟到哪邊。
柳鶯飛說到後面,意識已漸顯模糊了,蘭鈴帶著下人們退出門去,屋門叩上,倏爾傳來“吧嗒”一聲輕響,柳鶯飛就在這響動中回過幾分神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