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在生氣。
她氣呂黨之流罔顧人命,氣武昭皇帝無動於衷,氣毒盤霧繞的楊柳溝中是累累白骨,氣豪奢靡麗的飛仙臺下是餓殍滿地。
她氣趙麟祿一行人二十年不見天日,卻還在矢志不渝地為這個腐朽的王朝謀出路,可無人為他們立碑,無人為他們立傳,除了這些時日親眼目睹的雲清瀾,甚至從沒有人聽見過他們在無望涯獄中發出的吶喊。
就連這堵血跡斑斑的牢牆,都被呂蓮生輕描淡寫的一句擦了,給抹除了。
雲清瀾沉默著,一如往昔,心中卻猶有烈火烹油。
她沉默著,一腔怒火卻從內心深處燒出來,燒到她的五髒六腑,燒到她的四肢百骸,直燒得她手中的劍,發出嗡嗡轟鳴。
“不過一群被季家迷惑的白麵書生,雲將軍又有何可惜?——不過說起季家那些人,”呂蓮生渾不在意地笑笑,事到如今也沒必要再隱瞞,“二十年前讓他們活著出了豫州,倒是本相的過失。”
雖說前來和親的稷元太子他動不得,可季知方打著秦朝楚的名義偷偷摸摸潛入京都,此事當真以為他呂蓮生不知道?
那時他之所以任由季知方派來的人劫走趙麟祿一行,為的就是讓這些人出去後,能把後面藏著的季知方給引出來,順便再把雲家一道攪進去。
卻沒想到這群素來孬弱的窮酸餓醋此番竟變得如此謹慎,雖引得雲清瀾上鈎,可季知方其人卻一直遲遲不見蹤影,更沒想到這群烏合之眾後來能糾結難民鬧出這麼大動靜。
呂蓮生說罷,也不再理會雲清瀾,身子一轉就自顧自地走了出去:“雲將軍,今時不同往日,此番出獄,還望好自為之。”
“雲將軍,”呂蓮生走後,候在一旁的常福安就緊跟著捧了身幹淨衣物迎了上來,“陛下召見,還請雲將軍速速打理衣著,隨老奴一道前往清心殿見駕。”
常福安從宮中捧來的,是件素白的袍服。
往常在人前為顯穩重,更為讓自己多出幾分將軍氣,雲清瀾大多穿的都是描繡竹紋的黑衣,少見地有這般樸素的顏色。
雲清瀾拿起左右看了看,這是件素淨的不見一絲紋飾的細布袍子,乍一看去只有白衣秀士和守孝之人才會穿。
——宮中竟還有這麼寡淡的衣服?
不過雲清瀾也沒有多說,只尋了處沒人的地方換好外袍,就隨著常福安一道進宮了。
清心殿內還是一如既往地香霧繚繞,彷彿任外面如何風起雲湧,都跟著這殿中人沒有任何關系似的。
“罪臣雲青風,拜見陛下。”雲清瀾在那蓮座蒲團前站定,隨即俯身敬禮,叩拜一聲。
李玄臻聞言掀開眼皮,淡淡睨了雲清瀾身上那素衣一眼:“雲青風,你身為我朝中將軍,所行不思護國為民,卻與那季氏餘孽沆瀣一氣,朕念你年幼,飛仙臺之事不予計較,可此番在獄中,諸事你可都想清楚了?”
“微臣想清楚了。”雲清瀾頗為順從地低低應了一聲。
她真的想清楚了。
“如此,也不枉柱國將軍煞費苦心地為你求情。”
李玄臻重又闔上眼:“此番朕亦知你心中惱怒,蕭牆之流欺上瞞下死有餘辜,如今朕也已叫呂蓮生拿了劉志黃顯覺那群人,抄沒家財以賑濟百姓,此番牽連官員數以百計,如此處置,你可還滿意?”
李玄臻明知故問,雲清瀾雖心下不忿,但如今卻也真奈何不了呂蓮生,她只得又低頭應道:“陛下聖裁明德,決斷公允,微臣並無不滿。”
雖都是些場面話,但李玄臻倒也並不真在意雲清瀾到底如何想:“這些人家財雖抄,可於賑災卻只是杯水車薪,如今國庫空虛,京都災情又有愈烈之勢。朕思來想去,如今只有汴州調糧這一個法子。”
李玄臻頓了頓:“故此番朕命你為糧草官,三日後帶朕旨意和半數龍虎軍往汴州的幾個郡縣借糧,此事十萬火急,限你七日攜糧而歸,你可願意?”
不得不說李玄臻執政三十七來雖無所建樹,卻是將識人斷性的本事練得爐火純青。
如今雲清瀾雖心中憤怒,可眼下難民的事才是頂重要的事。想著飛仙臺下那些食不果腹的難民,雲清瀾沉吟片刻,終是將一派沸騰思緒壓至腦後,低聲應道:“微臣領命。”
走在寬闊無人的宮廷甬道上,雲清瀾總覺李玄臻的話透著幾分怪異:他既已言借糧之事十萬火急,卻又為何讓她三日後才帶兵出發?
雲清瀾不解其意,一邊想著一邊抬腳邁出金武門。甫一出門,就在金武門外的不遠處看見個朝著她的方向不停張望的熟悉的身影。
“小··少爺!”看見雲清瀾後周倦高叫一聲,隨即抬腳向她跑了過來。可跑到近前看清雲清瀾的一身白服,卻又忽而愣住了。
“何事如此驚慌?”雲清瀾問道。
“少爺,”周倦回過神來,緊接著眼中漫起哀色,“老爺和夫人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