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裡趙麟祿似乎也跟著來了幾分精神,其目光灼灼,乍一看去竟像是迴光返照一般:“蕭牆之流除了私吞腳夫及一眾梓人工匠的銀錢外,在石材、木料乃至平日給眾人發放的飯食上都做了手腳。”
一連說出這麼長的話,趙麟祿面色驟然蒼白幾分,待氣息漸穩,他才又沉沉吐出一口濁氣,緩緩道:“如今我已將飛仙臺賬冊條目熟記於心,待日後將其呈於陛下面前,必將這些結黨營私,害人誤國之徒繩之以法!”
他們竟還記得要諫言。
看著趙麟祿破爛不堪的麻衣,和其下瘦骨嶙峋的身軀上那混著血水和黑綠草藥汁液的鞭傷,雲清瀾一時不知該如何形容這些人的決心。
被逼到這種境地,衣衫襤褸,饔飧不繼,可他們卻依舊目光堅定,甚至在那無盡漆黑的瞳仁中,熊熊地燒出一團烈火來。
武昭一十四年的這群讀書人,到底,對這個國家懷著怎樣一種意志?能讓其生出這麼一顆二十年都不曾熄滅的心?
雲清瀾暗嘆了一聲,倒真應了史策那一句,廿年圜土飲冰淚,太蒼啼血一杜鵑。
只是——雲清瀾轉念一想,這些人在詔獄裡關了二十年,再加上當年李玄臻血洗朝野內外,按理說這麼一群在入獄前尚未來得及走馬上任的書生,無憑無仗,進了詔獄後同外界的人脈關系早就該已盡數斷絕,他們又是怎麼逃出來的?
更何況他們出逃後先是直奔太蒼山求諫慧敏皇後未果,轉而就徑直去了飛仙臺調查貪賄,且不說他們對蕭牆貪賄之事的訊息從何而來,就說其不過是一群手無縛雞之力又已過壯年瘦骨嶙峋的讀書人,看著比鄭老伯還不如,飛仙臺監工就萬不可能將其收入麾下——
如今進了三月,春日漸暖,飛仙臺工事早已不招用鄭老伯這等年邁之人,難道會對他們有所寬厚?
雲清瀾思來想去,只覺此事背後定有人在暗中推動。
她斂下眉目。
二十年···這二十年間他們被關在暗無天日的詔獄裡紋絲不動,直枯等到二十年後垂垂老矣時才逃出生天,難道是在等什麼時機?——不,不對,他們如今氣力盡衰,呂黨蕭牆之流又早已坐大,這個時候破獄而出,想來非是他們前二十年不想逃,而是能夠救他們的人才剛剛回來!
與黍米之變有所牽扯,又在外漂泊二十年,甚至能對朝中局勢瞭如指掌···
難道是——季知方?!
雲清瀾霍地抬頭,直直看向側立一旁的秦朝楚。
被雲清瀾目光逼視,可秦朝楚卻也只淡然站在一旁,任雲清瀾這麼上下打量,都始終神情自若。
“不知二位將軍對此有何高見?”雲清瀾不說話,趙麟祿就又虛著嗓子轉向二人,頓了頓道,“私以為如今我等雖為罪身,但陛下心懷萬民,若以赤忱之心上表,再以死明諫,即便最後被割肉剔股,但若能為百姓求一場清明,也未嘗不可一試。”
冷不丁被人問到,雲清瀾當下一愣,還未來得及應聲就聽沉默在側的秦朝楚突然開口:“趙兄一心為天下百姓,也覺得武朝皇帝心懷萬民,可那也要看其是如何看待萬民不是?是希望其不造反,過得好,還是···任人宰割。”
秦朝楚這話已是顯而易見的煽動了。
他先是同雲清瀾一道在飛仙臺救出趙麟祿一行,如今又煽動其與武帝離心,可若此時言明其稷元太子的身份,卻不知趙麟祿這些人又會如何作想?
如今民生凋敝,貪賄橫行,他們身為武朝子民,被國臣迫害,卻又被敵國所救,兩相比較,如何自處?
這是明明白白的陽謀。
雲清瀾眸色一凝,卻又什麼都不能說。
秦朝楚語聲悠悠,如重錘砸進眾人心間,趙麟祿看著淡然站在一側的秦朝楚,眼中幾度明滅,再開口時聲音卻變得冷峻:“在下雖受貴人恩惠,但忠君侍主乃臣子本義,吾等雖未得袍笏,但誡律猶在,持正守心,貴人對此若有不忿,殘命既因貴人而茍延殘喘,貴人拿去便是。”
不想趙麟祿竟有如此烈骨。
趙麟祿說的鏗鏘,秦朝楚卻神色淡淡沒有應聲,屋中一時便又沉默下來,雲清瀾抿抿唇,思量片刻問趙麟祿道:“趙兄身在詔獄二十年,其間看守嚴密,又是如何得以脫身的?——可是有人相助?”
“確有恩人暗中相助。”趙麟祿沉默片刻,但卻不願透露此人身份,只道,“天下志士,殊途同歸,何須留名。”
既同圖大業,則往來人事不問前情後路,攜手並肩皆為袍澤。
雲清瀾見狀也不再追問,轉而換了個問題:“那太蒼山一事,可是他授意你們所為?”
“此路確為恩人所指,但也是我等向其打聽在先。”趙麟祿頓了頓,有意為其開脫,“二十年不見天日,我等對朝中諸事要員早已不甚熟悉,也約莫只有慧敏皇後還記得我們,是以若行上諫,也只有在太蒼山上驚攔鳳駕這一個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