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伯的聲音越來越小,目光惘然地落在空處,那破鑼似的嗓音浸在苦水裡,啞得幾乎失了聲:“命不好。”
三尺微命,一介草民,他們仰人鼻息地活著,又敢怪誰去?
怪來怪去,只怪自己,命不好。
雲清瀾沒想到方才一句話竟叫老伯怕到這種地步,她想開口安撫幾句,卻又不知此時該說些什麼,二人一坐一立相對無言,氣氛一時間又沉默下來。
良久,雲清瀾才斟酌著開口道:“武朝法度有言,戰事不論勝負,對傷亡將士和家眷都會發放撫恤。”
“年關前或許來不及,您先用這些將就一陣。”雲清瀾一邊說著,一邊從懷中摸出些銀錢放到桌上。
“不敢不敢!可是不敢!”
銀錢放於桌面帶出叮當幾聲脆響,老伯在這幾聲脆響裡一個激靈蹦起身,彷彿那發出響聲的不是錢財,是殺人奪命的鈴音。
“您應得的。”雲清瀾站起身,沖著老伯拱手一拜,“鄭將軍,救了我們所有人。”
“你是說,俺爹是英雄?”
正坐在一旁津津有味地舔手指的阿堯突然插嘴問道。
“三牛兒,怎麼跟雲將軍說話呢!”老伯一邊低聲罵,一邊略有些緊張地看著雲清瀾。
“是。”
可雲清瀾卻極為鄭重地應了一聲。
她的雙眼烏黑沉靜,直直看進阿堯眼底。
有一顆星星自其深處亮了起來。
見雲清瀾的面色始終沉靜緩和,老伯才終於慢慢恢複幾分自在。離開時他跟在雲清瀾身側一邊走一邊絮叨,讓她看著這裡的冰面,又叫她小心那邊的土坑。
老伯帶著婦人和阿堯一直送雲清瀾到田間小路的盡頭,冬日裡霧氣深重,雲清瀾一直走到城南鬧市的拐口,不經意地回頭看,竟還能在一片白霧中看到三個小小的人影。
下意識地,她揮了揮手。
可他們早就看不見了。
雲清瀾這樣想著,手臂又抬的高了些。
下晝,中元節上的行人更少了,雲清瀾按照周倦給她謄抄的名錄一連又去了十幾個陣亡將士的家中,這些將士大多家徒四壁,雲清瀾一路走來,聽了滿腦子的哀怨悲鳴,身上銀錢也都散了個幹淨。
雲清瀾最後去了包家兄弟的家中。
包家兄弟住在城郊,這裡離京都已經很遠了,一路走來連屋舍都少見。
薄暮冥冥,雲清瀾揉著額角緩緩而行,夜色漸沉,離了鼎沸的人聲,周遭一切也終於安靜下來。
不遠處現出一個籬笆圍成的院子,那院子看著老舊而怪異:亂七八糟的枯枝雜草蓋在屋頂,其形狀不一,深淺不一,甚至連在屋頂鋪陳的厚度也不一。那亂石壘起的屋牆更是可笑,下面尚且還端端正正地和了土泥,上面卻胡亂拿著各式碎石往上堆,整個屋子奇形怪狀,看著就像玩鬧似的。
雲清瀾推門而入,吱呀木門在空無一人的昏暗中激起縷縷塵土。
屋內並排橫著長長一排土炕,那土炕從屋東一直橫到屋西,雲清瀾盯著那排土炕靜靜看了會,似乎就看到一群孩子在上面嬉戲。
雲清瀾是後來才知道,包家兄弟並不是真的親兄弟,他們只是這偌大京都最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他們生不知何處來,死不知何處去,聚在這茅草屋裡相依為命,無人在意,無人垂憐,一直到包三俞入伍,才像糖葫蘆串似的被戚猛一溜兒撿了回去。
可即便是在軍規森嚴的營地,他們也改不了風餐露宿時留下的惡習。
同丁成西那場爭執,於他們而言,只是尋常歲月裡的一次循規蹈矩。缺食少糧不過是家常便飯,去偷,去搶,他們總有辦法。
可戚猛說,來我三營,是叫你們堂堂正正做人來的。
戚猛最是護短,外人面前不肯折了自家兵士的面子,背地裡卻好好教訓了他們一頓。
他們是最頑劣的孩童,在此之前天生地養,可戚猛如兄如父,一旦有了在意的人事,饒是會竄天的猴子都要生出顧忌。
是以後來丁成西的馬丟了,包三俞才那般急於證明自己的清白。
戚猛給了包家兄弟一處容身之地,他們感念戚猛,也拼死護著戚猛。天生橋一戰,包四喜緊緊跟在戚猛身後,最後將自己和兄弟們一道永遠留在了衡蕪群山中。
雲清瀾一個人在茅屋中坐了一會,腦中清明,心中卻漸漸混沌起來。寒屋陋室,血染瓊霜,此起彼伏的悲鳴自耳邊響起,死去將士怒睜的雙眼和老弱婦孺悲涼的面龐就交替出現在她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