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裴源緊急傳遞的罪證和吳議最終提交的證詞之下,這件來如山倒之勢的案件就這樣被武後巧妙地化解了。
當張文瓘拿到周興精心粉飾過的那份判詞時,就已經知道自己用錯了人,但也只能仰天長嘆一句,天亡李唐,反造就豎子之機遇。
東宮一黨的勢力便如李弘那漸漸衰弱下去的身體一般,漸漸沉淪下去,一點一點被瓦解在這場無聲無息的狂風暴雨之中。
在這種明顯一邊倒的局面下,就連李治都再也坐不住了,他對李弘許下承諾,等他身子好了,就禪位給他,讓他安心養病,不要多想。
對於這種純屬安慰的話,李弘亦只是微微一笑,蒼白的臉頰像一張無字的紙,再也寫不出任何話語出來。
約莫一個月之後,之前十名被種痘的死囚中便有一名出現了咳嗽低熱的症狀,這條垂死的性命作為最後一條板上釘釘的證據,立刻得到了武後特別的赦免,允許他在自己的家中慢慢地死去。
而和他對調的,則是張起仁垂垂朽已的一條老命——謀害太子,罪不容誅,數罪並罰,滿門抄斬。
只可惜張家滿門只剩下這一個孤寡老人,連抄斬都找不出第二個人。
張家所有家奴便流放嶺南,所有婢女充入掖庭,就連帶徐子文、吳栩等一幹學生都受到牽連,被發回原地,而徐容因舉報有功,兼之英國公李敬業力保,不僅沒有受到牽連,反而被提拔一筆,成為太醫署中最年輕的醫助教[1]。
而吳議作為一個無辜入獄的證人,僅僅被不鹹不淡地問責幾句,功過相抵,還被武後額外賞賜了綢緞數匹,作為他“大膽直言”的獎勵。
吳議將這些賞賜全部捐贈給貧苦窮民,以“效仿皇後愛民之心”。
武後聽聞此事之後,又加賜白銀百兩,這意思實在再明白不過了,現在誰瞧吳議都是武後著力培養的小心腹了,就連別的太醫博士,見了吳議也都匆匆一笑,並不接受他的行禮。
也唯有沈寒山還願意和他對酌一口:“你在他們眼裡,早已是青雲直上,貴不可攀,又何必在乎別人的眼色呢?”
吳議悶口灌下一盞酒,幾口烈酒入喉,終於打通了他的話匣子。
“老師,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他喃喃望著遙不可及的東方,“為什麼張博士如此苦心孤詣地要害太子,就算……嗝,就算皇後已容不下太子,他照拂太子十數年,難道就沒有一點痛心嗎?”
沈寒山起身拉起窗戶,恰到好處地遮斷吳議遠望的視線。
“昔年你祖父吳康在太宗面前犯下重罪,太宗震怒之下就要誅其九族。那時候,皇後還是太宗的才人。”沈寒山簡單地將當年的事情掠過一筆,顯然不願意多提舊事,“彼時的武才人適才得寵,就在太宗眼前,太宗問該如何處置這位太醫,武才人道,禍不及家人,這才救了吳家一府的性命。”
吳議三兩分上頭的酒意便被這幾句陳年往事劈頭打醒,他怔忪地望著沈寒山:“所以……”
“你真的很像當初的吳康博士。”沈寒山略帶酒意的目光從吳議年輕的臉上慢慢滑落,“模樣像,脾氣也像,就連非要事事都弄明白的好奇心也像,其實人在這太醫署中,最要緊的就是一件事情。”
沈寒山敲了敲吳議的額頭,笑中泛出苦意:“那就是糊塗啊。”
“可……”
“你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就去問張博士自己吧。”沈寒山不耐煩地一搖手,再給他斟上一盞酒,“要是還想喝酒,再來找我。”
——
按照唐律,死囚刑前一夜可與親朋好友相見一面,以便留下遺言,了卻平生的遺願。
張起仁本來就孤寡一人,重罪在身,也沒人敢來見他,所以最後來送他的,也只有吳議一人而已。
這算是周興手裡最後一件案子,辦完此事,他就要進入門下省官升數階了。如今吳議可和他算是同一條船上的人了,他少不得笑著勸幾句:如今張起仁可是個燙手的山芋,你可別仗著皇後幾句美言就忘了本分。
吳議亦回他一個假惺惺的笑容:“周公實在體貼之人,只不過小人與張起仁有一番相逢的因緣,少不得來送他最後一面。”
周興略規勸他幾句,見他執意要見張起仁一面,也不願意開罪同道中人,便命禁卒開了張起仁的牢門,放吳議進去。
吳議慢慢踏進這間熟悉的牢房,垂眼望去,那位即將赴死的老人亦微笑著回望自己,彷彿透過他的面容,望著自己闊別數年、即將相逢的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