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功夫,心頭已經千回百轉,再望向張起仁,他面上亦是一片苦澀的笑意。
張文瓘這個艱難的抉擇,對於照拂李弘數年的張起仁來說,顯然也是一道沉重的負擔。
他正想開口詢問沛王的身體狀況,便彷彿聽見門外一陣雨點似的腳步聲,如劃破一池靜水的落葉,輕輕地拂動他本來已經紛亂的心緒。
不由眉頭一皺:“都已經到了宵禁的時刻,怎麼還有人在府外走動?”
張起仁但搖一搖頭,表示自己也不知道,接著才緩緩地開口:“其實,我們並不是兩敗俱傷。”
張文瓘的眼中燃起一陣希望:“難道太子殿下還有藥可醫?”
“不。”張起仁又搖搖頭,臉上的笑容冷卻下來,“我是說,武後是不會倒的。”
張文瓘登時一驚:“張公的意思是……”
張起仁仍舊抬眼望著他,眼中映出對方略顯震驚的神色:“她雖然已經失去左膀右臂,但手中仍有最後一枚棋子。”
腳步聲漸漸逼近,彷彿和風細雨忽然換做狂風暴雨,一步步逼近的聲音擂鼓似的敲進張文瓘的耳朵裡,饒是他老來耳力不濟,也聽出這不是普通百姓的奔走。
短暫的驚叫之後,張府的門被一腳破開,為首的青年面色如霜,眸中映著冷冷月光。
“裴小將軍夜闖張府,究竟意欲何為?!”
張文瓘話音未落,裴源已經抬起右手,展出一旨詔書。
“奉武後手諭,太醫張起仁圖謀不軌,意欲毒害太子,其心可誅!現奉其懿旨,搜查張府,若有抵抗者,當場立斬!”
張文瓘猛一拍案,如一道驚雷劈落:“本大理寺卿在此,誰敢造次?”
裴源眉峰一挑,像一把要出鞘的刀:“難道張公不想知道,到底是誰謀害了太子殿下嗎?”
這句話顯然別有深意。
張文瓘難以置信地一回頭,但見張起仁悠悠地從席上站起,面上如一潭死水,彷彿今夜的兩位來客,都一點也不稀奇。
“既然是皇後的懿旨,就請裴將軍細細地搜查吧。”
——
裴源辦事一貫的幹淨利索,一個通宵下來,就已經將張府徹查過一次。
擺在兩位張公面前的,是一瓶封存完好的瓷瓶。
張文瓘本來還懸在嗓子眼的心卻突然放鬆下來:“這不就是當日郿州一行,太子殿下種痘後留下的痂殼嗎?”
裴源冷然一笑,望向張起仁:“太子殿下的傳屍之病,是在郿州之行之後所得的吧?”
張起仁負手而立,臉上一片坦誠:“的確如此,當日太子發痘之時,沈、李兩位太醫博士也曾為之切脈,都不曾發現有傳屍之症。”
兩人一言一語,像一把鋒利的劍,頓時斬斷了張文瓘心頭雜亂無章的思路,將事情變得敞亮起來。
“裴小將軍的意思是,當日是張公在種痘的痘漿中做了手腳,才使得太子罹患傳屍病?”
裴源一點頭:“當日為保太子殿下的安全,事事由他張起仁親手操辦,倘若他想在痘漿中混入點別的什麼,豈不是易如反掌?”
張文瓘心頭一冷,怔忪地望著張起仁,似乎不相信自己數十年的舊友竟然就是他口中武後手上的最後一枚棋子。
“再仔細想想,在藥湯中動手腳,居然能瞞住接近一年,除非張起仁自己有意,還有誰能辦到?”
裴源手中把玩著搜來的瓷瓶,彷彿那不是一個小小的容器,而是一把鋒利的錐子,能立刻錐破張文瓘冰封似的神色。
“張公,我知道你和張起仁素為舊友,眼下大理寺正在提審吳議,等他交代清楚,事情便可水落石出。”
他望著張起仁淡若靜水的面色,繼續說道:“至於這瓶痘痂,武後有令,將之種於幾名死囚的身上,如果這幾名死囚也得了傳屍之病,就足以證明當日是他張起仁痛下毒手,讓太子染上不治之症。”
此番話一出口,張文瓘就已經知道事情沒有轉圜的餘地。
張起仁不僅僅是武後的一枚棋子,還是一枚隨時可以舍卻的棄子,一旦毒害李弘的事情暴露,這枚棄子就會主動引爆自己,承擔下所有的罪責。
他忍不住深深望向這位曾獲得他深深信賴的老太醫,彷彿在用眼神問: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