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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議和李璟師徒二人回到太學時,早有一名平日照拂李璟的乳孃急得焦頭爛額,在太學門口不住地打轉。
瞧見李璟跟著吳議蹦躂著回來,趕緊一頭撲過去:“我的小祖宗喲,你怎麼這時候還不回來。”
李素節的爵位再低,眼前這一位也是名正言順的皇孫,正兒八經的世子,不管武後一句“好生照拂”的意思到底是什麼,都不能讓這個小家夥逃出長安去。
雖然心裡知道這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李璟消失了一整天,還是讓她心中擂鼓似的緊張了好一陣。
她思來想去,也只能是在吳議這裡玩了。
吳議無可奈何地一點李璟的額頭:“怎麼不和乳孃說好?”
李璟被乳孃勒在懷中,還是很給面子地垂下了頭,表示自己知錯了,下次一定不會再犯。
等乳孃把這個小祖宗領走,吳議才展開張起仁所贈的“月華丸”的方子,坐在案前仔細研究。
天冬、生地、麥冬、熟地、山藥、百部、沙參、川貝母、真阿膠、茯苓、獺肝、廣三七……
吳議目光在“獺肝”上遽然一跳,難怪張起仁說著方子藥性剛烈了,雖說是藥三分毒,這獺肝可以說是是毒三分藥了。
就連如今赫赫有名的大夫、孫思邈的密友孟詵都曾說過這藥是“只治熱,不治冷,不可一概爾”,若病人是冷氣虛脹,那就等於下了一味毒藥進去。
而在他的印象中,百部、獺肝、不僅僅是益肺補肝之用,更兼有一道更要緊的作用——抗傳屍之病。
傳屍……吳議不由收攏五指,心頭劃過一絲不安。
“傳屍”是從該病的傳染性特點所命名的,此類疾病在這個時代還有一個更貼近現代稱呼的名號——肺瘻疾,也就是在一千多年後依然令人聞之生駭的疾病,肺結核。
這個時代的醫生們認為那些得了肺結核的人的屍體就是傳染源,而普通人生病就是因為抵抗力降低,被死人的病氣所侵蝕,因此就歸納出了這個聽起來異常駭人的名字。
而駭人的並不單單只是名字而已,在這個缺乏殺菌藥和抑菌藥的年代,根本沒有異煙肼、利福平、乙胺丁醇、吡嗪醯胺等等大名鼎鼎的專業抗癆藥,得了肺結核幾乎是死路一條。
哪怕是張起仁這一劑月華丸,恐怕也只能延壽續命而已,想要根治,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傳屍也有另一重意思——一得此病,就等於成為一具等待被抬入棺材的屍體,必死無疑。
這就是李弘生命中最措手不及、最無可奈何的那個轉折,也是李唐王朝筆直軌跡悄無聲息轉彎的一刻——它就擺在自己的面前的一張薄紙之上,擺在李弘已經漸漸生處病灶的肺腑之中,擺在目力可及的將來。
吳議手中一鬆,這張薄薄的紙片便無聲無息地翩然落地。
它彷彿就是一道來自張起仁的判書,它判定了李弘的病,預見了這位年輕人的死亡,是提前了四年的悽切悲嚎,是來自未來的一封弔唁,是這位老太醫對主子最後的掙紮和無力的拯救。
難怪張起仁對沈寒山都不曾告訴過這方子——只要稍有功力者,就能看出其中的關竅。
而把這個方子告訴自己,就等於洩露了東宮有恙的秘密,若被有心人窺視到,必然將在朝堂上掀起一陣狂風暴雨。
張起仁為什麼要這麼做?
是因為他吳議已經創下了醫血癥、治胸痺的奇跡,所以想要借他一介生徒所能力挽狂瀾,再創造一個奇跡?
不可能,吳議還沒有自負到那個地步。
晚風入戶,夜涼如水,將吳議的臉色凍成一塊蒼白的冰。
他心中不安地撿起地上那張方子,仔細地掖進自己的袖子裡,趁四下無人,提著一盞小燈籠,悄悄溜進奉醫局的後院中。
正值年關,奉醫局裡值班的小藥童也犯了懶怠,早就趴在案上頂著碩大一個鼻涕泡子,跟周公約見去了。
吳議躡手躡足地從他身邊走過,捏緊了衣袖褲腳,生怕擦出一點響動。
那藥童早就睡得酣熟,夢中一陣輕風過側,哪裡知道有個大活人就從眼前溜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