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賢軟弱無力地臥在榻上,點漆似的眸子裡微有淚光:“陳太醫,許久不見了。”
陳繼文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亦喜亦悲:“殿下許久不見老臣,卻不知道老臣日日都要來見殿下,如今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
吳議亦莫名欣慰地紅了眼眶,這一相見猶如隔世,他行醫數年,能體會到此刻這位老師與皇子的心境。
張起仁肅立一旁,並不提起自己和吳議下的苦工。
李賢之於陳繼文,譬如太子於他,其中付出的心血,只有自己知道。
幾人正百感交集,窗外一陣雁鳴低低掠過,蕭瑟秋風將低垂的簾子掀出一道長長的縫隙,隨之而來的馬蹄聲錯落閃過,紛亂如雨。
不多時便推門而入一位清瘦的青年,身著明黃華服,腳踏玉片烏鞋,刀劍斜掛腰間,環佩叮咚作響,眉峰高挺,眼含秋水,銜著若有若無的笑意,款款朝他們走來。
李賢虛弱地望著他:“太子殿下。”
吳議等人正要請安,已被李弘拂袖制止。
太平一見李弘,便像振翅的小鳥似的掙出吳議的手臂,一股腦撞到她皇兄懷裡,更像牛皮糖似的扯不下來了。
“我聽說賢的病情已大有好轉,所以特來看看他。”李弘一手抱起太平,另一手握住李賢的手,眉尖微蹙,“賢,你吃苦了。”
李賢吃力地抬起頭,笑容溫軟:“幸虧太子殿下捨得張太醫,我在夢中都聽到張太醫為我操勞許多。”
兩人雙眸相對,不由會心一笑。
懷裡的太平左瞧瞧又看看,痴痴地咬著手指頭,並不懂得大人們眼神交集的五味陳雜。
吳議悠閑地侍立一旁,不由感嘆,數十年前,這兩位皇子的祖父弒兄逼父,他可想得到的,兩代之後,李唐皇室居然是一派兄友弟恭的融洽。
自古多情不帝王,難怪武後最終越而代之。
窗外三兩束熱烈而明豔的秋陽穿柩而過,低低映在沛王蒼白如紙的臉上,添上一種別樣的生氣,一片寧靜中,吳議聽見他輕柔堅定的聲音。
“弘,下次秋獵,我一定不會再逃在病榻上了。”
——
秋去冬來,這一年的年關來得幾乎猝不及防。
秋獵過後,回到熟悉的官學,吳議早不必跟著去看沛王的疾病,好在長安城內從來不缺好事之徒,大街小巷都已流傳著張起仁妙手醫絕症的故事,看來李賢身體已無大恙。
和沛王痊癒的訊息一起傳來的,則是英國公李勣亡故的噩耗。
他早已病入膏肓,連張起仁都斷言活不出春日,卻憑著一股子氣性硬挺到現在,已經是窮弩之末,無以為續。
他的死亡,為淩煙閣二十四賢臣的傳說畫上了一個平平淡淡的終點,也徹底終結了那個廣開言路、君臣相諫的美好時代。
李治終歸還是敬重他的,不僅令他風光大葬,還允其陪葬昭陵,和他那些先走一步的老友和舊主重回一塊。
他就這麼走了,帶著一個“貞武”的諡號,帶著一方禦賜的棺槨,在群臣和百姓的悲嚎之中,靜靜地帶走了屬於貞觀盛世最後的見證。
去的人不能再回頭,活著的卻依然要繼續。
李敬業襲了他的英國公爵位,一時風光無限,就連帶徐容這個義孫也被破格提拔入太醫署,跟在張起仁手底下當差,前途一片大好。
零零散散的傳聞就像北國一陣蓋過一陣的冬風,令人應接不暇。吳議來不及悲傷李勣的離世,就迎來正在頭疼的難關。
那就是歲終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