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的醫學教育比吳議想象得更為嚴苛和細致,不僅詳細分為內科、外科、五官科等等數門,而且每一門都包括理論、實踐和操作之類諸多內容。
想要成為一個合格的醫官,絕不是僅靠筆下功夫合格就可以越過太常寺的門口,其間所沉澱凝蓄的深厚功力,讓在現代讀了八年西醫的吳議都為之驚嘆。
獵場特設了臨時的太醫署,前院裡的太醫忙碌得如熱鍋上的螞蟻,而他們這批臨時上崗的生徒則負責在後院煎藥敷布、洗鍋涮碗。其間不乏腦子靈光的,早就找了相熟的博士太醫,跟在旁邊跑腿送藥,輕松不少。
張起仁待下向來張弛有度,原則問題上從不會退讓一步,吳議深知老師的脾氣,直接省去了拜見的功夫。
嚴銘只當他拉不下臉去求張起仁,反正自己人脈不通,幹脆也挽著袖子同他一道泡在藥罐子跟前。
兩個人在後院揀藥分裝,配一副藥便背一張方子,也算是苦中作樂了。
吳議念著藥方:“君大黃三錢,臣附子四錢,佐使細辛一錢,以水五升,煮取二升。”
嚴銘提著個銅制小秤,手腳麻利地配齊了藥劑,嘴裡嘟囔道:“這是今天第幾副大黃附子湯了?那些武夫就喜歡茹毛飲血,給咱們添麻煩!”
文武互嘲古來有之,醫科當然是站在文化人那邊。
吳議不禁啞然失笑,封好草藥:“茹毛飲血可不需要洩下方劑,徵戰將士南歸不久,不習慣飲食也是常事。”
兩人井井有條地勞作了好一陣,背脊都涼颼颼地浸出一層薄汗,秋風悄悄灌入衣中,又在上面撩起一陣漾動的涼意。
吳議不由打了個寒噤,正想拉緊衣袖,卻被嚴銘使勁抻了下袖角,飛過來一個向後使的眼神。
吳議往後一瞥,立即俯首作揖,拽下嚴銘傻愣愣挺直的腰桿,一起恭敬道:“見過孫博士。”
孫啟立微微點了點頭:“怎麼就你們兩個在這裡?”
吳議道:“前院太醫們諸事繁忙,抽走了不少生徒,配藥的就我們兩個。”
孫啟立心知其中關竅,他一貫剛直嚴苛,當然沒人敢靠向他門下,門庭冷落慣了,心也就冷了,語氣也難免更冷了幾分:“那你們呢?你們怎麼不去前院幫忙,偏偏在這角落裡配藥?”
吳議才想問,您老人家不在前院裡坐鎮,跑來後面找他們的麻煩是幹什麼?
嘴上仍然是謙恭:“前院固然繁忙,後院也不可少人,前院的太醫的千金之方也須經手調配,經火煎制,我們雖是生徒,但也責在其中,不敢懈怠。”
言外之意,我們就是螺絲釘,哪裡需要擰哪裡。
孫啟立眼裡果然稍見暖色,眼瞧這兩個半大不小的少年家竟比那些痴長了幾十年的懂事些,心裡也有些活動了:“農人耕織,商家買賣,武將戍邊,文臣諫言,各職各業各司其職,社稷才會平穩安定。為人醫者,也正需要你們這樣安分守己的責任感。不過,你們到底還是生徒,老在角落裡待著是學不到東西的。”
嚴銘和吳議交換過一個心知肚明的眼神——看來孫啟立是打算給他們開點小灶了。
孫啟立身子骨不好,眼神卻不差,瞧見吳議整個手臂都在微微顫抖,又見他衣衫單薄,額上卻是一圈細汗,想來確是個腳踏實地、老實做事的學生。他頷首道:“這裡風涼,你們還沒醫好人,自己就先倒下了,還是跟我去前院做事。”
孫啟立金口一開,兩個人便被提拔到了前院,相熟的生徒目目相覷地打量著他們,彷彿第一次認識自己的同學。
但孫啟立顯然沒有讓他們來歇息的意思。
“桑菊飲一副,送去太子殿下處。記住,囑輕清之品,不宜久煎。”
太子如今炙手可熱,麾下文臣武將幾乎彙聚了一個時代的精英,就連藥品上的用度都比旁的皇子處多了不少。
張起仁一班人馬早就忙得不可開交,就連孫啟立也不得不親自出手,替他分擔一些。
“等等,再添三副核桃承氣湯。”他伏案疾筆,頭也不抬,“加紅花、三七,這三副是給三位負傷的小將軍,紅花傷陰,你要好好叮囑小太監,不要讓婦人誤用。”
吳議幹脆用簡體漢字粗略記好,悄悄藏進另一枚袖子。
此地人員混雜,耳目眾多,東宮的藥湯全是私設的小藥房煎制,他們只負責送去,等驗過無誤,就可交差。
太子居於獵場東邊的別苑,距離臨時太醫署不過一炷香的路程,其中間或有下級太醫或小太監魚貫往來,各自行色匆匆地彼此一欠身,便擦肩過去了。
吳議正提了三副核桃承氣湯,默唸孫啟立交代他的話,冷不防聽得天頂一聲激烈的雁鳴,再抬起頭,一個碩大的黑影猝不及防在眼前飛快落下,狠狠砸進地面。